“對於崔家那件事兒,先生究竟是如何看的?”
雲珠子晃了晃手裡的竹竿,將本來就要上了溫如瑾的鉤的魚兒給嚇走,然後卻避而不答,反而笑著說:“公子真是一如既往的直言快語。”
說到這個,溫如瑾就笑了一聲:“這不是先生開的好頭麼?”
他也很想和自家這位天下第一的軍師一起,談話的時候整那麼一點雲裡霧裡、高深莫測的氛圍感,但是是雲珠子自己打一開頭就特彆耿直地提起了她和風和頌的事情呢。
還是那種根本一點也不見外,也沒有任何猶豫與含蓄,直接單刀直入的語言。
這給溫如瑾的信息就是,彆看雲珠子逼格高,但這廝是個爽快人,有什麼直接說什麼就行,她的逼格和她的言語風格呈現負相關。
雲珠子含笑點頭,也沒有不認自己的鍋:“公子說的是。”
“隻是此事……唉……”雲珠子不是什麼優柔寡斷的人,但這事情確實,並不那麼好辦。
對於於溫如瑾的疑問,雲珠子很想直言不諱地問他:“公子你自己是怎麼想的?”
但是她不能,既然溫如瑾如此主動提問她,那不論他心裡頭到底有沒有決策,都說明他需要她這位謀士為主分憂。
雲珠子隻是一個,能窺見天機,但也得付出代價的凡夫俗子而已,她不是什麼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不是什麼目下無塵不通人情世故的稚子,相反,她十分了解這一切,並能熟練地掌握和運用,玩弄起心機與權術,也許她還能有一二分的得心應手。
但正是因為如此,她才覺得這件事情的左右為難與利害之處,應該交由溫如瑾來定奪。
她跟從他出山,溫如瑾是主公,她,是主公身邊的謀士。
此一題,是溫如瑾對雲珠子的考驗,但同時,也是雲珠子對溫如瑾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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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無兩全,公子應早做決定才是。”
溫如瑾沉默了一下,說實話,他想的並不複雜,無非就是揭露真相,給天下萬民一個交代罷了。
但是他身為風和頌的主公,他的所思所想不愧對那黎明百姓對他的期許,但對於風和頌個人而言,那或者有些過於無情的——因為他打算摧毀風和頌的家族。
而再怎麼割裂個體與家族,家族,都是一個人的根。
看他的表情,機敏如雲珠子,當然是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雲珠子的眼神不著痕跡地掃過那原本打算拿自己的尾巴釣魚,結果最後變成了拿自己的尾巴戲水的神獸,她忽然笑了笑,這個笑,像是水色與天色的融合,朦朧又悠遠,溫柔又靜謐。
溫如瑾的意思,她明白了,她很高興,她真的很高興,為自己能有這樣一個心性皎潔,剛毅堅定的主公。
於是,雲珠子輕輕地開口了:“公子,在我看來,像崔三娘子那樣,頭腦不清醒的人其實並不可怕,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更何況這天下芸芸眾生?”
“天下之眾,有聰明人,自然也有糊塗人,聰明人不多,糊塗人也不多,大多數的都隻不過是平平凡凡的普通人罷了。寧王封地的失陷,並不能隻怪一兩個糊塗人在犯糊塗,真正的罪過……”
雲珠子頓了頓,終究還是譏誚地笑了:“在於崔家!”
沒錯!溫如瑾看雲珠子的眼神都有些亮色,雲珠子實在太和他心意了,她說到了他的心坎上了。
雖然溫如瑾懷疑就算他現在的想法是站在另一個方向的,雲珠子也能說出他所想,為他解憂,但是此時此刻雲珠子能懂他的思考,那真的太叫人愉悅了。
溫如瑾就是這麼想的,或許應該說,事實就是這樣的,從一開始,溫如瑾接到了520的實時轉播,知道了崔家的秘密之後,他的思考裡頭,其實並沒有那位傳說中的“崔三娘子”多少分量,反而全是——崔家,崔家,崔家!
在溫如瑾看來,沒腦子的人並不不可怕,聰明的、掌控權力的人卻叫沒腦子的人,觸碰到了禁忌的機密,並且讓這個蠢人將機密泄露給了敵人,導致生靈塗炭,這才可怕。
溫如瑾就是這樣想的,故而那位崔三娘子他並不想要多加怪罪,怪罪她也沒有什麼意義,因為沒有崔三娘子,也會有其他形形色色的張三、李四等等,總之蠢人基數不多,但使勁兒找一找,終究還是有的,不是崔三娘子也會是彆人。
真正的罪過,在於崔家!
這一點,無論是崔家,還是現在的溫如瑾和雲珠子,他們都很明白。否則崔家連著幾任家主就不會打碎了牙齒還把血淚往肚子裡咽下去,死活不肯揭穿崔三娘子了。
現如今天下的議論中,寧王是個禍害。
可憐的寧王,他隻不過是個悲慘的背鍋俠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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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520給的資料之後,溫如瑾不得不承認,他對寧王的印象還是不錯的。
寧王並沒有參與九王叛亂,與此相反,他發覺其他堂兄弟的動靜之後,還想過要阻攔,但奈何人卑言微,一個王爺扛不住九個王爺,他隻能龜縮回自己的封地。
寧王是皇族,但他同時也是對百姓挺好的一個仁主,勸課農桑、降低稅收,是他常乾的事情。寧王的個性也非同一般,他不善於政治的鬥爭,但是打仗很拿手,看他也不適合榮登大寶,故而他那一群堂兄弟們打生打死也沒拉上他。
與此同時,寧王也是個怪人,據說一生隻鐘愛自己的表妹,偏偏他母族落寞,那小表妹雖然與他早有婚約,卻是個鄉下農莊裡長大的,不少人曾經勸過他退婚,宗室也不是沒有給他施壓,但寧王絲毫不嫌棄自己的小表妹,死活不鬆口。
他很愛自己的表妹,一月三封信,年年月月都給送小玩意,就等著小表妹嫁進來。
但是很可惜,那小表妹沒有嫁給他就早早地香魂消逝了,小表妹死後,寧王他也終身不娶了。
後來嘛,反正天下大亂了,他又不是什麼很值得注意的嫡係皇族,也不像長孫元正還有個四世三公的大家族非得給你找事兒添堵,總之他不娶妻也沒人顧得上給他逼婚。
……
以上,對於這樣一個於私德算得上是好人,於公德算得上是仁主的人,慘兮兮地被拖累死,到最後,就連死都要背負各種罪名,什麼不善禦下,什麼延誤戰機,什麼判斷有誤,什麼軍機泄露,什麼害死十萬軍士等等……
連封地的失守都怪罪在他頭上,寧王還有一個碩大的罪名,就是——令金甌有缺,罪無可赦!
寧王府不可能隻有寧王一個人,他還有自己的士兵、自己的謀士、自己的各類人馬,他還收養了不少孤兒……但是最後,因為他封地失陷,他有罪,他戰死沙場,他無從辯解,這些人就算躲過了匈奴的屠殺,也躲不過大冀的清算。
如果一定要給寧王扣上一個罪名的話,那他的罪名應該是對崔家太過信任了……但是身為一個主公,給予追隨自己的家族信任,何時又變成了一種罪過呢?
難道一個主公,還得去管一個家族如何教育家中的閨秀?
這玩意兒,難道不是崔家該自己約束好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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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如瑾得給出一個交代。
這個交代,不僅僅是給寧王的,不僅僅是給追隨寧王的那些人馬的,這個交代,更是給那些被屠戮的寧王封地的百姓們的,他們何其無辜啊!
有多少人衝著寧王的名頭,背水離鄉地跋涉千裡趕到了寧王的封底?結果好日子沒過上幾日,卻得了個頭顱著地的下場。
無論如何,他都應該將真相照告天下,哀哀蒼生,有權力知道真相!
但是真相一旦詔告天下,崔家將陷入萬劫不複,而風和頌卻是崔家的人。
人非草木,怎會無心?人對於自己親近的人總是會偏袒一些的,溫如瑾終究也不過是一個凡人罷了,他自然會對風和頌更加偏袒。
他並沒有打算為了風和頌一個人就幫忙隱瞞這一切,但是他多少還是要顧慮風和頌的情感的,於是他對雲珠子說:“我決議要先與風先生商議過後,再將此事通告天下。”
所謂的“商議”,那也根本不能算的上是“商議”,更準確地說,應該是“通知”!
此時的溫如瑾,難免覺得自己有點像是那凶惡的鱷魚,已經拿定了主意要把風和頌的家族儘數摧毀,完了還打算掉幾滴鱷魚眼淚,寬慰寬慰風和頌。
真是……又好笑又心酸。
風和頌若是放不下這道坎,風和頌若是仇恨他,那溫如瑾也絕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
現在的溫如瑾,甚至有點懷疑風和頌和雲珠子之間的矛盾,是不是有這些破事的影子了。
“公子是該如此,”雲珠子矜持地頷首,“如今我們拿下的土地中,便有原來寧王的故土封地,你給封地的百姓一個真相,一個交代,你為他們論罪那罪魁禍首,他們必定對公子感恩戴德,更願為公子肝腦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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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珠子考慮得比溫如瑾更加冷酷一些。
她想過風和頌的處境嗎?想過風和頌的心情嗎?
想過,但,隻想過那麼一點點,僅此而已了。
彆說撼動雲珠子的想法了,她對風和頌的悲憫,甚至都是一閃而過的,比這世間的靈氣都更稀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