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如此麼?……我,明白了。”
他淡淡一笑,滿麵淒然。
那些字字帶淚,句句泣血的語言,徘徊在他的腦海中,肆虐著他的良知,令他痛不欲生。
梅光臣那雙本已暗淡的眼眸,終於……徹底熄滅了所有的光,歸於寂然。
******
梅光臣趁著夜色入宮了,但溫如瑾並沒有立刻見對方,不是要晾一晾人,是他當然得先見見一見自己的俜俠首領。
趙婷玉如實地稟告著今日她找到那千金樓樓主之後的所有事情,包括為了拖延時間到晚上,將他們帶到了茶樓聽故事的行為……
高座之上的帝王聞言微微歪了歪頭,笑了:“你怎會突然有如此奇思妙想?”
雖說趙婷玉她自己是從“茶樓聽書”中覺醒的,但她怎麼那麼能肯定梅光臣也會覺醒,而不是惱羞成怒地和她打起來?
“我和他打過交道,他雖然雙目失明,從不離開千金樓,但他依然是當世最傑出的練武奇才,天下無人能出其右……”頓了頓,趙婷玉深吸了一口氣,“他還曾指點過我的刀法,我……”
千言萬語,最後隻化作一句:“大概知道他的為人。”
聽了她的描述,溫如瑾就知道自己這突如其來的興趣又給他帶來了意外的驚喜。
“原是這肮臟汙泥中,竟生出了一朵純潔的荷花。”溫如瑾的笑容淡淡的,看不出有多少真心。
那些虛偽的渣滓們,能哄騙徒弟,洗白自己,當然也會哄騙自己不諳世事的孩兒呀……
當這孩兒生來眼盲,隻怕那當父母的就更心疼了,恨不得將他永生永世養在象牙塔裡頭,哪能叫他這樣一朵遺世獨立的荷花,染了那肮臟的汙泥?
趙婷玉隻覺溫如瑾這形容,精準的同時,諷刺極了——汙泥中長出來的荷花,荷花很美好,可被蒙在鼓裡活成了這荷花的人可笑、可悲!
******
看著底下恭恭敬敬的趙婷玉,溫如瑾好像察覺到了什麼。
“傅思無給你施過針了嗎?”他沒有直接問她是不是已經想起來曾經失去的記憶了,而是委婉地換了個問法。
但是這話剛說完,趙婷玉還是頃刻之間可見麵目扭曲了,便是那華美的厚實的麵具,也沒能擋住多少那雙瞬間猩紅可怖如惡鬼的眼睛。
單膝跪在殿下的女子,做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深呼吸,才艱澀地開口,嗓音顫抖著:“回陛下,卑職……確已想起一切。”
想起來了,才格外的痛恨那個既是她生父,又是她殺母仇人,滅族仇人的畜生!
記憶之中,那渾身書卷氣,滿是草藥香的女子張開雙臂擋在了她的麵前,然後當著年幼的她的麵,被刀刀沒入血肉。
飛濺的血液與肉沫,曾落在她的臉上,嘴邊,眼角,眉梢……點燃起一陣灼熱如火燒的烈焰,那是仇恨!!!
屠刀高高舉起,卻沒能落在她身上,那些畜生嘴臉醜陋地笑著,漫不經心地說著什麼——
“她根骨不錯,留著吧……”
“怕是養不熟。”
“怕什麼,這傻子不是製作出了能叫人失憶的藥,待我醫仙島好好研究研究,給你特製一瓶,你還怕養不熟一頭狼崽子?”
他們曖昧地打趣著:“再說了,這女的和你有那種淵源,你回去也不好交代呀,不如帶回去給你家娘子當個出氣筒。”
“說的有理,那先關在籠子裡帶回去吧,等你們送那失憶的藥過來,再將她放出來……”
******
想起她曾眷戀這個男人的慈愛,總是渴慕成為他那樣的人,覺得他高大威猛,心中不止一次地感恩他的曾經的悲憫將他救活了……趙婷玉就惡心得想吐!
實際上她也吐出來了,吐了大半個時辰,恨不得將自己的胃也一同吐出來。
年幼的她不止一次被那個自稱“師母”的女人明裡暗裡地磋磨,皮肉之苦言語羞辱不過常事,趙婷玉那時可都懂事了,她不敢告訴“師父”,怕師父和師母感情有損,如今——
這兩個該千刀萬剮的賤人!
她一定要親手砍下他們的頭顱,以祭母親和族人在天之靈!!!
趙婷玉的情緒起伏太大了,她周遭的空氣都因為她而充斥著一股暴戾的氣息,她整個人,就像是一把自甘跳下地獄的魔刀,隻求飲血而飽。
“閼逢,”帝位之上的人打斷了她瘋狂席卷的黑色旋渦,衝她招了招手,“你過來。”
趙婷玉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地壓下所有情緒,緩緩地膝行過去。
她恭敬地垂著頭,低垂著眼睛,跪在溫如瑾的腳邊,等待著他的指令。
但趙婷玉沒有想到的是,她等來的不是什麼命令,而是一隻落在了頭頂的,溫柔的手。
溫如瑾柔和地撫了撫她的發頂,那雙眼睛寬宥如山海:“閼逢,你並無過錯,何苦拿他人的罪孽,來折磨自己呢?”
九五之尊溫柔的摸摸頭,這可是隻有那隻神獸才有的待遇,今夜卻……趙婷玉怔怔地抬頭,便落進那雙如海之能包容,如地之能負載的眼中。
她心下一悸,繼而隻覺鼻間一酸,淚水便在頃刻之間,淹沒了眼眶。
“陛下……”年輕女子的徹底崩潰,隻在刹那,她痛哭著撲在了溫如瑾的大腿上,淚流不止。
溫如瑾歎了一聲,那些畜生真的不乾人事,惡毒至極,卑劣至極。
他不輕不重地揉了揉她的頭,開解道:“哭吧,今夜過後,擦乾眼淚,便不要再為不值得的人落淚了。”
“記住朕的話,你無錯亦無罪,你的母親族人若有靈,也絕不會怪罪你,他們隻會心疼你……”
“命運越是踐踏你,清醒之後,你便越要優待自己,絕不可辜負自己,更不要折磨自己。”
“唯有如此,才能叫愛你之人,不為你生時痛心、死後難安。”
在一陣壓抑的嗚咽中,溫如瑾的嗓音低低的,與那溫柔的燭火交織成一片春風般暖意。
“我、我嗝,我知道的嗚……”
我都知道的,我都懂的,可是陛下,我還是難過得快要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