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如此,梅光臣沒有說謊。
他生來眼盲,得家人愛護,因著天賦過人,根骨絕佳,武力最高,故而雖然他幾乎不理庶務,卻也依然被推上了千金樓的樓主之位。
多年來梅光臣幾乎沒有離開過千金樓,成日醉心於默默習武,亦或者提點門中弟子與其他前來討教的其他門派的武林中人。
這一次,白氏重樓山莊的莊主白無克說自己有了新的突破,悟了一招絕佳的劍招,請他試上一試,約在了紫宸之巔。
梅光臣最初根本沒有往其他方麵想,他並不知道原來是江湖與王朝的矛盾突然加劇,白無克此舉隻是為了向皇帝示威的,更何況,替白無克傳話的人是梅光臣的親哥哥,梅光臣自然應了。
一直到前幾日,梅光臣偶然聽到了樓中下人的談話,這才知道所謂的“紫宸之巔”,居然是皇帝的寢宮紫宸殿的屋頂。
梅光臣覺得這樣很不好,他可以隨便找塊空地,亦或者在千金樓的演武場中與白無克過幾招也無妨,總之不應該千裡迢迢跑到彆人家屋頂上去霍霍他人財物,而且他總覺得這事沒那麼簡單……
事實證明,他的預感與不安並非空穴來風。
他快馬加鞭趕到京城隻為提前道歉,且還打算提前趕來,等待白無克到來後,與之說明比試換地點。
但是誰又能想到呢,梅光臣最後被迫撕開遮擋醜陋與血淚的遮羞布——“看”見了罪惡的血孽。
“最初是為了道歉,”溫如瑾聽著都笑了,“那現在是為了什麼?”
梅光臣那雙無神的眼睛一動不動,笑容淡淡,語氣淡淡:“現在?現在是為了看一看,草民可能為陛下做些什麼?”
或許說,他還能洗掉多少包裹了他一生的罪孽與汙穢。
見他如此上道,溫如瑾也不與他廢話,單刀直入道:“既如此,朕還缺一個有分量的細作。”
天盲的男子笑著行禮:“草民覺得自己很合適,今日特向陛下毛遂自薦,還望陛下不拘一格擇人才。”
他身後的小廝聞言,大驚失色,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珠子看著自家主子的背影。
他從未有一日,會像今夜這般,覺得樓主陌生極了,就像是換了個人一般。
樓主在說什麼,他知道嗎?他真的知道細作的意思是什麼嗎?他都答應了這個小皇帝什麼啊他!
他……
事實就是,梅光臣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清楚。
他眼盲卻不心盲,他就是看得太透徹,太痛心,才會如此決然與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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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紫宸殿,梅光臣心道:他終於理解了書中所謂“天威難測”是為何意了。
這位連嗓音與語調都格外矜貴的真龍天女,明明是笑著與他談了幾句的,可他始終琢磨不透她究竟是否是真的在“笑”。
而且也是她自己說自己缺一個“細作”的,可是梅光臣主動咬了她丟下來的那魚餌,她卻懶洋洋地擱下了手中的魚竿……全然不說這條魚,她到底是要,還是不要。
當真是,天威難測,聖心難猜。
梅光臣苦笑著歎了一口氣,他並沒有政治智慧,思路也不夠千回百轉,不過……他想這應該不是這位陛下不想收下這條“魚”,而是想先看看這條魚究竟值不值得她用力去拉魚竿。
他需要向她證明自己這條魚的“價值”,越快越好!
最好的機會,就是兩天後的月圓之夜,白無克與他約好的決戰紫宸之巔。
梅光臣的雙眼沒有神采,在深宮這樣悠長的廊道,昏暗的環境下,那雙黑色的眼珠,更顯詭異與濃鬱。
他的小廝,已經驚悚到說不出話來了,尤其是梅光臣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嘴角緩緩勾起。
“啪嚓”,是輕功絕佳之人,腳尖點在樹枝上的輕微聲響。
梅光臣微微偏了偏頭,卻沒有扭頭去“看”:“閼逢首領。”
月色朦朧,廊下男子神色安然,樹上女子身如輕燕。
趙婷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陛下命我送你出宮。”
“如此,多謝了。”
看來那位陛下還是很體貼的,知道他們這些江湖中人腦子不太靈光,怕是猜不透她的所思所想,還會多給一些明示。
趙婷玉輕鬆落下,往前走去,卻聽見那眼瞎卻又格外多事的人開口了:“閼逢首領,您受傷了?”
“沒有。”
“您身上有藥草的味道。”
女子猛地扭頭看去,麵具下的雙眼犀利如刀:“你應該知道何謂難得糊塗。”
不錯,她心情不太好,陛下還要見一見這廝的,安撫了她後,便讓她去禦醫署看看,多少和傅阿姨聊幾句自己的母親,心情也會好一些。
“你我早晚會共事,便是一條船上共同進退的同道之人。”
男子輕笑:“道既同,相與為謀,無需裝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