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的風波到底還是平息了下來,哪怕姚燕紅信誓旦旦的說,家裡人不會騙她的,可其他人顯然更願意相信趙建設。再說了,新的知青又來了,回城一事似乎更加不靠譜了。
春去秋又來,這事兒就跟一枚小石子投入水麵一般,除了那一圈圈漣漪外,最終啥也沒能留下,日子又再度恢複了平靜。
與此同時,老宋家的春麗去縣一中參加了統招考試。
雖然是統招,可並不是強製性的,那頭下了文件來,隻要是縣城周邊的初三學生,願意報考的都可以填一張表格,然後到時間由初中老師安排,一起去縣一中考試,考一天,三天後出成績。
紅旗公社初中,今年統共也就不到二十個學生報名,那頭派了個副校長領著,到日子了,一起步行趕往縣城。考慮到要考一天,學校那頭提前通知考生自備水和乾糧。
為此,喜寶特地趕在考試前一天,拽著毛頭燒了一鍋的綠豆湯,先用井水冰著,等到第二天,在毛頭嗷嗷鬼叫聲中,喜寶把早就洗乾淨了的軍用水壺拿出來,灌了滿滿一壺的綠豆湯,還用鋁飯盒裝了不少糖心餅。
軍用水壺和鋁飯盒都是上個月宋衛軍從部隊寄回來的。水壺是特彆洋氣的軍綠色,能裝很多水,還有一根長長的帶子可以挎在肩上,方便得很。飯盒是銀白色的長方形,上頭還雕了兩朵花,也能放不少吃的。
春麗自個兒有書包,接過小妹妹手裡水壺和飯盒,她拍著胸口保證道:“我一定能考上的!”
“嗯,大姐加油。”
喜寶還格外戀戀不舍的把春麗送出了院門,等她回頭一看,毛頭已經結束了每日晨練,正在蹲在灶間門口吭哧吭哧的喝著綠豆湯呢,看到喜寶瞪自己,他還說:“寶啊,這個好喝,你以後每天都燒一鍋唄!”
今年,政策又稍稍放寬了一些,糧站那頭甚至允許社
員們以糧易糧,換取一些比較稀罕的農作物種子。其中就有花生、綠豆、黃豆等等,趙紅英很是換了一些過來,減少了紅薯和土豆的種植量,所以收獲了不老少的各色豆子。
有了豆子,公社那頭已經關門許久的豆腐作坊居然又再度開門了。當然,作坊還是屬於公家的,隻是請了幾個原本就會做豆腐的手藝人幫著乾活,在作坊裡乾活也記工分,雖然辛苦可總比天天麵朝黃土背朝天來得強。
喜寶聽了毛頭這話,眼珠子轉了轉:“你要是能跑去豆腐作坊買兩塊豆腐,我就給你燒綠豆湯。”
“成啊!”毛頭一口答應,隨後就蹭到了喜寶跟前,問她,“你打算燒啥好吃的?”
“前個兒二奶奶端了一碗泥鰍燉豆腐,味道可鮮了。咱們也買上兩塊,等晚上大姐回來了,我給她做好吃的。”喜寶美滋滋的想著,突然想起他們幾個小的手裡頭都沒錢,忙轉身跑回屋,“奶!”
買豆腐不用票證,可要自備豆子,還有手工費。趙紅英聽說喜寶饞豆腐了,二話不說舀了一碗黃豆,又摸了三分錢:“毛頭,去買三塊豆腐來!”
毛頭立馬答應了,臨出門前還不忘叮囑喜寶:“你彆出門啊,等我回來跟你一起去摸泥鰍。”
“我就在家裡陪遲遲。”喜寶衝著毛頭擺了擺手,就往屋後去了。
家裡去年養的公雞母雞們,都已經長大了。去年過年那會兒,趙紅英瞅著半大的雞們,愣是沒舍得動刀子,可今年就未必了,哪怕不是自家人吃,也可以殺了賣給供銷社,能換錢和肉票,隊上的人家好多都是宰了雞換成錢和肉票,等嘴饞時,再去城裡割上二兩肉,感覺比一口氣吃整隻雞來得劃算。
喜寶隻慶幸,她的遲遲是隻小母雞。
不過也不算小了,早幾個月前,遲遲就開始下蛋了,下得還挺勤快,一天一個蛋,幾乎天天都不落。你問喜寶咋就肯定是遲遲下的?因為每回喜寶往雞窩裡鑽,遲遲都會撲騰著翅膀,在一窩雞蛋裡準確的指出哪一枚是它下的。
天色還早,喜寶過去時,還有幾隻懶的正在角落裡縮成一團打瞌睡呢,熟門熟路的摸到擴大了好幾倍的雞窩裡,喜寶一眼就瞅到了她的小遲遲。
“遲遲,我來了,你今天下蛋了嗎?”喜寶貓著腰走到遲遲跟前蹲下,卻見遲遲並不像以往那樣高興的迎接自己,而是整個胖身子都窩在草堆裡,“你怎麼了?”
遲遲“咯咯”的叫了幾聲,卻並不挪窩,喜寶越瞅越奇怪,想了想還是跑出來找她奶。
不一會兒,她就把趙紅英拽到了屋後:“奶,遲遲好像生病了。”
“傻姑娘喲,它這是抱窩了。”趙紅英順著喜寶指的方向瞅了一眼,就有了定論,“就是要當媽了。”
這下,喜寶聽明白了:“那我回頭多挖寫蚯蚓和小蟲子喂它。”
趙紅英順手撿了旁邊草堆裡的雞蛋,拿著雞蛋對著陽光看:“也不知道它屁股底下那一堆雞蛋好使不,我挑一些出來,等天黑給它換過來。”
喜寶知道並不是所有的雞蛋都能孵出小雞來,可她並不會看,隻能跟在她奶身後,看著她奶了拿了幾枚雞蛋往屋裡走,又從屋裡仔細的挑出了好些個中意的雞蛋,特地擱在一邊,還交代她這些雞蛋不能動,要吃雞蛋去灶間拿。
自打政策放寬了之後,社員們的生活條件明顯好了很多。以前,家家戶戶最多隻有兩三隻雞,哪怕下了雞蛋,也都是攢起來,去供銷社那頭換針頭線腦的。現在就好了,各家少的也會養七八隻雞,像老宋家就一口氣養了十五隻,那些多餘的,大半換給了隔壁二奶奶家,小半也叫趙家換去了,到現在,都已經長成了。
等毛頭端著盆兒回來後,喜寶就跟他出去抓泥鰍了,其實根本就是毛頭在抓,喜寶隻是蹲在旁邊守著木桶。
收獲倒是不錯,尤其毛頭手法好,伸出三個指頭,一抓一個準兒,花了半上午的時間,木桶裡就已經是裝了大半泥鰍。
泥鰍帶回家不能立刻吃,還得用水養著等它吐泥。好在喜寶本來也沒打算中午吃:“叫它們慢慢吐泥,吐乾淨點兒,晚上我給大姐做泥鰍燉豆腐。”
張秀禾在一旁拿著水瓢舀水,聽了喜寶這話,頓時笑開了:“人家就要下鍋了,你還讓人家把泥吐乾淨點兒,這不是埋汰人嗎?”
喜寶無辜的望著她,想說她以前就是這麼乾的,每回泥鰍都把泥吐得很乾淨呢。
這天當然也不例外。
又叫了毛頭生火,喜寶已經不需要踩著小板凳了,她這一年裡竄高了不少,瞅著比毛頭還高了一指頭,起碼上灶台是用不著板凳了,就是這個事實叫毛頭氣得不輕,也讓強子沒少笑話他。
不過到現在,毛頭已經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他聽了他爹的話,深以為男孩子長得晚是事實,牟足了勁兒要多吃多喝,好快快長高超越喜寶。
相反,喜寶完全沒這個想法,就是覺得長高以後方便了許多。這不,她站在灶台前,揮舞著炒勺,光看那架勢,特彆有大廚的範兒。
“火大一些,我要放大料了。”雖然是頭一次做泥鰍燉豆腐,可喜寶相當有自信,她好像天生就知道怎麼做飯一樣,甭管啥食材到了她手上,她都能拚拚湊湊,出來一鍋美味。
關鍵是,她做的飯菜特彆的香,光聞著味兒就叫人無比期待,等飯菜一入口,哪怕原本心情不佳的人,也能瞬間感到陽光燦爛,世界真美好。
用趙紅英的話來說,喜寶做的飯菜,吃著特彆叫人高
興。
這不,聞著不同尋常的飯菜香味,下工回來的老宋家人齊刷刷的跑去洗臉洗手,然後或是坐在堂屋裡,或是乾脆蹲在灶間門口,肚裡的饞蟲都快打架了,就等著大菜上桌。
一大鍋的泥鰍燉豆腐,越到快出鍋時,那香味越是勾人。等春麗回家時,就看到她的親哥和堂哥格外丟人的蹲在灶間門口,與他們相伴的,還有三叔三嬸家的扁頭。
扁頭其實更丟人,因為他已經忍不住流出了哈喇子來,可礙於他的年紀,春麗沒說他,隻是上前給了強子一個脆崩兒:“哥!”
強子好懸沒給她嚇死,就算沒嚇死,也一個不小心摔趴在地上了,成功的得到了裡頭負責燒火的毛頭鄙夷的眼神。
“你乾啥啊?嚇唬誰呢?”強子氣得哇哇叫,跳起來就要跟妹妹決鬥,結果春麗才不理他,轉身就往堂屋去了。強子驚呆了,立馬往灶間裡頭喊,“喜寶,彆給春麗吃好東西,她壞透了!”
“可這個就是專門給大姐燒的呀。”喜寶覺得差不多
了,又掀開另一個鍋蓋瞅了一眼裡頭的撈乾飯,“好了,可以來盛飯菜了。”
飯菜量太多,就算喜寶能盛,這麼燙的飯菜她也端不走。所以強子和大偉才是提前蹲在門口,就等著這一刻了。
一聽到喜寶的話,強子和大偉立刻衝進灶間,拿了盆就開始裝飯菜,毛頭已經把灶眼裡的火熄了,低頭看了看手心,雖然他本人不覺得有多臟,可還是在喜寶的逼視下,老老實實的起來去舀水洗手了。
這天的晚飯,全家人都吃得很開心,泥鰍也是肉,加上味道極好,真的一點兒也不比燉肉差。
見扁頭吃得高興,袁弟來破天荒的在晚飯桌上開了口:“這個菜不錯,豆腐便宜,泥鰍不要錢,明個兒再做吧。”
“吃飯都堵不住你的嘴,想吃自個兒買去!”趙紅英瞥了她一眼,見她訕訕的閉了嘴,這才看向春麗,“不是說考試去了?咋樣啊?”
春麗咽下嘴裡的菜,老老實實回答道:“考題有些難,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而且城裡的初中生好像都來考
了。”
“考上了就去念,考不上就下地乾活去。”趙紅英說的特彆直白,一點兒拐彎都沒有的那種,“你要真能念高中,回頭就是去不了縣裡的工廠,也能在隊上小學教書。不然,就給我一輩子種地去,跟強子大偉一個樣兒!”
強子和大偉不知道自個兒咋又遭了趙紅英的嫌,有心說他們那一年沒有統招考試,可再一想,回頭趙紅英一準懟他們,有考試也考不上。這麼想著,他們就默默的閉上了嘴。
三天後,考試成績揭曉了,不過並不用考生們特地往縣城裡跑一趟,上頭會把考中的名單發到各個初中,再由初中老師幫著傳達。
所以,這天中午吃過飯後,春麗還是往學校跑了,老師先前叮囑過她,不用來得太早,因為通知是早上才往各個初中發的。
喜寶他們沒跟著去,主要是現在已經是三伏天了,太陽毒辣得很,橫豎啥忙都幫不上,還不如老實待在家裡。
雖然沒跟去,可喜寶也沒心思去睡午覺,跟毛頭兩人,拖著腮幫子坐在堂屋的屋簷底下搖扇子。比起他倆,宋
衛國和張秀禾這對親爹媽倒是淡定得很。
宋衛國說:“咱們家祖祖輩輩就沒出過高中生,春麗那丫頭又不聰明,從沒考過第一名,不可能到。”
張秀禾拿扇子拍了他一下,不過開口也是喪氣話:“算了吧,她一個小姑娘家家的,要是真一個人跑去縣裡上學,我也放心不下。”
不止他倆,老宋家多半人都沒把這當回事兒,就連趙紅英也就考試那天提了一嘴,之後就徹底把這事兒拋到了腦後。
喜寶不樂意的噘著嘴:“大姐咋不聰明了?我就覺得大姐聰明得很,她還給我做衣裳呢,上回我的衣服破了個口子,就是她幫我縫好的。”
“對對,大姐可聰明了,她比大哥、大偉哥還有臭蛋加在一起都聰明。”就像喜寶永遠站在毛頭這一邊一樣,毛頭也一貫支持喜寶,“還比爸聰明。”
宋衛國在自個兒那屋窗沿底下的床上歇午覺,聽到這話,差點兒沒忍住衝出去揍毛頭。偏偏,這話也沒錯,畢竟春麗已經初中畢業了。
正氣悶著,春麗大呼小叫的從外頭進來了:“奶!我
考上啦!喜寶、毛頭!我考上啦!”
喜寶一蹦三尺高,張開雙手就衝著春麗奔過來:“大姐要去上高中了!去縣裡上高中!”
“對,喜寶你看。”春麗把捏了一路的通知書給喜寶看。
說是通知書,其實就是一張手寫的紙,寫了學校名字,以及學生名字,為了避免同名同姓,後頭還有出生年月日,最後則寫了報道的日期,還蓋了個紅亮亮的大公章。
雖然這玩意兒看著敷衍極了,可喜寶卻瞅著看個沒完,咋看都覺得咋好看。這檔口,在屋裡歇覺的宋家人也都跑了出來,剛才信誓旦旦說閨女考不上的宋衛國連鞋都沒穿,赤著腳就衝出了房門。
“真的考上了,沒錯!”宋衛國被趙建設折磨了那麼多年,看個錄取通知書還是沒問題的,“八月二十一報道…麗啊!到時候爸領你去!”
“彆給我丟人現眼了,還不如叫建設陪著去。”趙紅英嫌棄得瞪著宋衛國,扭頭看向春麗時,倒是帶了幾分笑,“好好念書,爭取留在城裡,彆回來種地了。”
春麗含著眼淚,一個勁兒的猛點頭。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的人生已經完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