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寶苦笑一聲,伸手握住了搪瓷杯:“怎麼可能都是好的呢?我和哥哥考上大學後,就有不止一個鄉親來拜托我們,說萬一在外麵碰到了,就回來報個信。這裡頭,就有不少是在我們那兒結婚生子的。”
如果是單身的,甚至包括那些訂了親最後沒成的,鄉親們也不會說啥。最怕的就是拋下老婆孩子直接遠走高飛的,當然也不缺那些拋夫棄子的,有些更可惡,走的時候滿嘴抹了蜜,說的比唱的都好聽,隻說自己先走,等安頓下來後,一定會來接孩子的,詛咒發誓的都不在少數。
然而,事實卻是,走的人就這樣走了,那些縣城周邊的還好,帶人上門鬨一鬨,無論結局是好是壞,終究還能得個說法。要是年紀輕點的,把孩子給父母養著,自己也能帶嫁一回。甚至還有兩對,雙方都是被男女知青拋棄的,索性湊成一家子,誰也彆嫌棄誰。
最可惡的就是那種毫無音訊的,是好是歹倒是給個說法,直接一走了之,然後音訊全無,留下的人連再找都不可能了,隻能望眼欲穿的等著、盼著…
有這些人做對比,明明有回城機會卻執意留下來的曾校長就愈發顯得難得了。
喜寶突然想起一個事兒:“拜托我和哥哥找人的,我全都答應了,可我平常就沒怎麼出校門,怎樣才能碰到人呢?”
“你彆傻了,全國那麼大,你連他們大概的地址都不知道,人海茫茫,咋找?不可能的。”王丹虹忍不住潑了冷水,“再說人家要回去早就回去了,這麼多年沒音訊,肯定變化不少,就算碰上了,你還能認得?要是人家死不承認,你能咋樣?”
“我可能是認不出來了,可我哥記性特彆好,要是讓他碰到了,甭管變成啥樣,他保準能認出來。”喜寶對毛頭充滿了信心,一個沒忍住,不由的祝福起來,“我就盼著讓我哥碰到一個,死不承認也沒用,我哥那麼厲害,一定能讓他認栽。”
王丹虹癟了癟嘴,覺得這就是癡人說夢。
她是不知道喜寶的厲害,事實上喜寶本人也不知道,唯二知情的趙紅英和老宋頭這倆人,誰也沒有告訴喜寶。
可就像趙紅英說的那樣,她不放心寶,可她放心天老爺啊!
…
比起課業繁重的京市大學,京市電影學院顯然要輕鬆許多。而且,電影學院更注重實踐,還給新生們布置了觀察任務,就是讓閒著沒事兒乾的新生們,往大街小巷多跑跑,彆光顧著看新奇商品,要學會觀察路人,最好是能通過觀察對方的外表和言行舉止,看穿對方的職業和出身。
於是,毛頭沒事兒就拖上徐向東,也不是滿京市的亂竄,而是蹲在馬路牙子上,看人來人往。
今個兒天氣很不錯,下午隻有兩節課,早早的放學後,毛頭和徐向東就出了校園,尋了個五岔路口,兩人排排蹲,時不時的對著路上的行人指點兩下,或者交頭接耳的討論兩句。
慘烈的一幕即將上演。
毛頭的記性是真的好,跟他正好相反的則是臭蛋,前者是過目不忘,後者是過目即忘。可誰讓今個兒蹲在馬路牙子上的是毛頭呢?要是換作臭蛋,那就啥事兒都沒了。
倒黴蛋一號,名叫梁斌,高中一畢業就依著國家政策被發配到了鄉下地頭,也就是紅旗公社第七生產隊。他不是六十年代初期下鄉的,而是七十年代才響應號召才不得不下鄉的。因為是中間那批的,不像前頭也不像最後那幾
批那麼引人關注,尤其是他這人比較隨大流,彆人咋樣他也咋樣,不好不壞的混了兩年後,想著自己年歲大了,在仔細尋摸了一遍隊上的姑娘後,他很快就盯上了那個家庭條件好、長相身段都不錯的姑娘。
接下來的事情就比較順理成章了,他是城裡人,又是高中文化程度,長相是不算特彆出眾,可畢竟跟地裡刨食的莊稼漢子不同,也勉勉強強算是有些書生氣,往器宇軒昂那裡靠一靠,多少還是能沾點兒邊的。
順利的勾搭上了人家姑娘,哪怕對方父母不怎麼讚成,可最終還是敗在了名聲上頭,因為搞對象的事兒,半個知青點都知道,如果不答應,隻怕閨女也說不到好人家了。
結婚生子,本以為該平平淡淡的過一輩子,結果國家卻突然宣布允許知青返城…
回想起過去的種種,梁斌很是感概,可他到底還是熬過去了。在允許回城的政策下來後,他想儘一切辦法,哄他媳婦兒鬆口同意勸娘家人放手,他還許諾等他回到了城裡,就會想辦法把媳婦兒和孩子統統帶走,一起去城裡過好日子。
那個傻媳婦兒最終還是相信了,隻因為一番話。
‘我就是想當陳世美,也得有公主願意嫁啊!再說了,小順是我唯一的兒子,親兒子啊,我哪裡舍得丟下他?’
梁斌最終如願以償的離開了第七生產隊,回到了久違的縣城家裡,然而他沒有停留多久,很快就輾轉去了親戚家,開始認真複習準備高考。儘管他的人品不怎麼樣,不過學問倒是真不錯,第一年高考落榜後,又苦讀了一年,終於考上了一所還不錯的大學。
如今,他念大四,單位已經分配好了,下個月就可以去實習了。結婚對象也找好了,同校不同係的女同學,人家還是京市本地人,家裡父母都有正式工作,跟全家都是地裡刨食的前妻完全不同。
他臨上大學前,還特地叮囑了家裡人,萬一前妻家人找上門來,就說沒他這個人,死不承認就成了。正好,他家裡人也不想要鄉下的窮親戚,自然一口答應。
想著不堪的過去,以及美好的未來,梁斌眼底裡閃過一絲迷茫,暗道,他今天這是怎麼了?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兒,咋突然就自個兒冒了出來?
正狐疑著,冷不丁的就有個黑炭頭衝著他招手並高呼他的名字。梁斌不認得那個人,是真不認識而不是假裝的,可那人的膚色卻讓他不由的打了個突,猛的打從心底裡湧起一種極為不詳的預感。
“你是誰?”梁斌下意識的往未婚妻身邊靠了靠,似乎這樣做就能汲取到一些勇氣。
毛頭一臉的興奮,五年多沒見麵了,對方的變化真的挺大的,比起以往在第七生產隊那會兒土不拉幾的形象,現在的梁斌真可謂是人模狗樣。
然而,變化再大也沒用,他愣是通過麵部匹配成功的把人對上了號。
非但如此,他還記得人家的名字,以及所有在隊上發生的事兒。
“是你啊,梁斌!你啥時候來京市的?你媳婦兒還在村裡等你呢,還有你家小順和桂丫。”毛頭激動壞了,一個村的,多多少少還是能攀上親戚關係的,就算再怎麼遠,能幫鄉親一個忙,他也是很高興的。
他是高興了,梁斌卻完全笑不出來。
等著他的媳婦兒,還有小順和桂丫…
想當年,他離開第七生產隊時,還跟他那個傻媳婦兒說,哪怕他想當陳世美也不會有公主願意嫁給他,再說不是還有小順嗎?然而事實卻是,找不到公主,郡主也成,再不然就尋個殷實人家的小姐也好,怎麼著都比鄉下妞要好上太多了。至於兒子,他還年輕呢,想要兒子多的是人給他生。
“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梁斌心口發顫,手心也忍不住冒出汗來,可他還是假裝鎮定的否認,想著儘快離開。其實,最好的否認應該是直接說自己不是梁斌,對方認錯了人,可他以為自己已經遠離了過去,壓根就沒想過要改名,身邊的未婚妻自然也知道他叫啥。
毛頭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這些年來變化太大了,畢竟青春期的少年,五年多幾乎能整個兒換個樣子。眼見對方就要離開,他趕緊上前攔住了人:“你等等。”
“都說了不認識你,我還有事兒!”梁斌急了,剛想繞過去,卻發現自己另一邊也擋了人。
是徐向東,眼見大哥要攔人,他當然二話不說出手相助。
眼下這情形對梁斌十分的不利,他前麵是毛頭,左麵
是徐向東,右麵則是他的未婚妻。假如今個兒未婚妻能夠配合一些,他想走倒也容易,偏偏他未婚妻也不傻,狐疑的在他和毛頭之間來回的審視。
毛頭乘機抓住機會自我介紹:“是我啊!我是毛頭,癩毛頭!你想起來沒?老宋家的毛頭啊!我奶叫趙紅英,除害英雄!我表叔是趙建設,第七生產隊的大隊長!你都不記得了?”
也許是今天太陽太大了,梁斌的額頭滲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子:“我、我不記得了。”
“沒關係,我記得就行了。哎喲,可算是見著你了,你是不是得了跟臭蛋一樣的毛病?出來以後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不要緊的,這事兒包在我身上,我幫你聯係。村裡裝了電話你知道不?我給你說個號碼,你打啊,要是沒錢的話,等我下回給家裡打電話,幫你說一聲,讓我奶給你媳婦兒捎個話兒。”
梁斌已經開始打擺子了,可他還是堅定的搖頭,矢口否認所有的一切。
莫說毛頭本來就不傻,就算再傻,到了這個地步,也能察覺到不對勁兒了。餘光瞥到已經黑了臉的女青年,毛
頭捶了自己手心一下:“我看你是病得不輕,這樣好了,你當年不是跟你媳婦兒在那個山坳坳裡頭說體己話,還拉小手嗎?我給你演一遍!”
正好徐向東也在這裡,毛頭覺得天助我也,畢竟以前給他搭戲的喜寶完全是個木頭樁子,都不知道咋配合他,徐向東就不同了,經過了他這麼多年的磨練,起碼兩人的配合度是極高的。
“來,給我搭個戲,我演梁斌,你配合下。一定要讓他想起來!”
梁斌他想起來了!!!!!!!!!!!!
哪怕不是頭一批下放的知青,他也見過毛頭演戲,還不止一次呢。儘管已經過去了好多年,可隨著毛頭起手式一打,那些年被演戲所支配的恐懼,如同一隻大手緊緊的拽住了他的心臟,嚇得他瞬間三魂去了兩魂半,想跑卻覺得兩腳軟綿綿的沒了力氣,隻能僵著身子眼睜睜的看著噩夢在自己眼前上演。
演的還是自己!
徐向東是個很好的搭檔,哪怕演技不如毛頭,可他豁得出去,畢竟他演的是被動的那個,基本上隻要作出一副
小鳥依人又羞澀難耐的模樣,就已經演對七八分,剩下的一些則要靠眼神,眼神裡要有愛意,就好似陷入了愛河之中難以自拔…
反正就那回事兒,主力還是毛頭。
所以還得誇他記性好,梁斌離開第七生產隊已經有五年多了,而小順更是已經有九歲了,由此可以推算出來,他跟他媳婦兒在山坳坳裡幽會是何等之早。
可毛頭他都記得!!
無論是言行舉止還是語氣體態,他都模仿了個十足十,連帶梁斌當時明明土氣得要命,卻還裝出一副風流倜儻的樣子,也一樣都原原本本的重現了。
“…你放心,我一直陪著你,相攜手、共白頭,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嫁給我吧!”
徐向東一臉的含羞帶怯,在毛頭的暗示下,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
“好!再來一個!”
不知不覺間,身邊已經聚了不少看熱鬨的人,國人喜八卦,天子腳下亦不例外。又因為先前耽擱了不少時間,這會兒已經是下午五點多,這裡又是五岔路口,下班回家
的、去菜市場買菜的、接孩子放學的…
此時此刻,梁斌的腦海裡隻餘一行大字。
天要亡我!
啪——
他還沒亡,未婚妻已經反應過來,抬手對著他就是一巴掌,原本俏生生的臉蛋上隻有羞憤欲絕:“梁斌,你居然敢耍我?你給我等著,我要你不得好死!”
未婚妻捂著臉奮力的擠開人群,梁斌急得冷汗都濕透了背後,毛頭也就罷了,橫豎對他現在的情況不了解,可他這個未婚妻,不單是同校的同學,而且她爸還是他即將要去上班的單位領導。
“等等,你聽我解釋!”
梁斌正要跟上,卻被毛頭牢牢的扯住了胳膊,氣得他扭頭就破口大罵:“癩毛頭!我哪裡對不住你了?你這麼坑我!你知不知道,為了能考上大學,我連著兩年都沒有好好休息過哪怕一天!為了追上我們學校的校花,我隻差沒跪下來當孫子了!為了能進教育局當個小科員,我連我奶臨死前給我留作紀念的金鐲子都送人了!”
也是太生氣了,準確的說,是因為短短這麼半個小時
裡受到了太大的刺激,梁斌真的真的快要瘋了。
眼見未婚妻已經走出了人群,生怕她一時衝動乾出了毀掉自己前程的事兒,梁斌大喊大叫的拚命甩脫了毛頭的手:“你知道我有多努力嗎?就因為一個鄉下臭婆娘,你要毀了我一輩子嗎?”
所謂惡人先告狀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毛頭一臉冷漠的看著他:“哪怕你要離婚,也應該回去說一聲,好讓你媳婦兒再找個好人家嫁了。現在這麼不上不下的吊著,她白天下地乾活,晚上還要幫著做些手工活兒貼補家用。小順和桂丫都上學了,可他們沒錢念初中,你什麼都不管?你才是毀了他們一輩子!”
“他們算啥?鄉下地裡刨食的,有啥毀不毀的?還想再嫁?憑啥!你滾,立刻滾。”
梁斌氣得火冒三丈,有心想要擠開人群,明明剛才看他未婚妻挺容易就離開的,換成了他卻怎麼也擠不出去:“讓開!你們給我讓開!”
“慌啥,你已經坑了一個人,還能讓你再坑一個?怎麼著也得等那姑娘走遠了再說。”毛頭涼涼的開口,冷不丁的突然伸手一把搶走了梁斌襯衫胸口兜裡的證件,“學
生證?教育學院?你居然還是教育學院的大四學生?”
毛頭震驚極了,冷不丁的就想起了多年前死活鬨著要當老師的姚燕紅,然而一貫很好說話的趙建設卻斷然拒絕了親戚長輩的懇求,他當初的原話,毛頭到現在還記得。
‘想當小學老師?我兒子閨女也是要上學的,你覺得我能答應?’
這個說法雖然確實有些自私,可毛頭卻覺得相當有道理。
“你還是再考慮考慮吧,為人師表,你這樣隻會誤人子弟吧?就算學問夠好,人品不過關也不行呢。”毛頭用審視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拿手指在他麵前晃悠著,“不行,你不行。”
梁斌恨不得他當場暴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