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貨還是很不錯的,款式新穎、質量過硬、價格也不算太貴,三洋家的產品有很多,回頭我找些實用的,拿回來讓你們瞧瞧。或者你們自個兒說,有啥需要的沒?你們說,我去幫你們弄!”
喜寶默默的挾了一塊紅燒肉,放在碗裡慢悠悠的啃,她直覺大偉要糟。
趙紅英倒是不歧視日貨,她就是看不慣大偉那嘚瑟的模樣,聽了這話,直接撂下筷子正麵懟他:“那行,我想要個電冰箱,再來個洗衣機。喜寶這兒沒電視機,也弄一個來,要彩電,不要黑白的。還有啥機沒有?”
“飛機!”這話是臭蛋說的,說完他就挨瞪了。
大偉不敢懟趙紅英,可他敢懟臭蛋啊:“這你就知道了?我是誰啊?你說說,我是誰?”
“哥。”臭蛋多聰明啊,他雖然記不住人臉,可他記得剛才毛頭給他做介紹的時候,男的除了叫哥,就是叫姐夫。問題是,仨哥長得都眼熟,那個姐夫丁點兒印象都沒有,所以叫哥準沒錯。
於是,大偉更氣了。
強子趕緊打圓場,把話題岔開去:“麗啊,你上回不是說要調職嗎?弄得咋樣了?”
趙紅英強勢插入:“說的好好的,咋聊彆的去了?大偉啊,那個飛機你能給弄回來不?”
大偉拱手作揖趕緊討饒:“奶,我錯了,我知道錯了,以後不嘚瑟了,咱們還是來關心關心麗麗吧。”
春麗看足了好戲,又見趙紅英看了過來,這才搭腔道
:“調職報告早就送上去了,月初被拍回來一次,我又重新遞交了一份,不知道結果咋樣,但願能調職成功吧。”
“好端端的,你調啥職?”趙紅英納罕道。
還真彆說,春麗調職是有充分理由的。一方麵是因為紡織廠和京市大學離得太遠了,偏偏陶安已經確定了要繼續讀博,哪怕將來博士畢業了,估計也是繼續留校的。另一方麵,隨著南方那邊大小私人服裝廠的建立,很大程度上影響到了紡織廠的效益,尤其現在的成衣都不需要布票,而紡織廠生產的布匹卻仍然需要憑票購買,稍微有些閒錢的人都跑去買成衣了,眼見廠子走下坡,春麗覺得是時候跑路了。
她跟當下很多人的想法都不同,工友們都是想著跟廠子共存亡,也就她了,見勢不妙就想跑路,她知道這種想法是有些自私了,卻並不打算改。
“那些人才傻呢,從年初到現在,廠子的效益已經差了至少兩成了,再下去,廠子裁員那是遲早的事情,真以為國有廠子就不會裁員?就算不裁,到時候效益少了,工資發不出來,工人苦,國家就不苦?還不如早點兒找出路。”
趙紅英深以為然:“是應該的,所以我讓菊花自個兒開店去,正好她跟人學了裁縫手藝,放暑假那會兒,我還拿了好幾件時興的衣服給她看,叫她學著點兒,上次回去她就跟我說,那幾個樣式的衣服賣得很好。”
“奶你咋不早說呢?回頭我去南方批些衣服,寄到縣城裡讓姑姑賣,隻收她成本費,一分錢不賺她。”大偉又忍不住大包大攬起來,然後在趙紅英的凝視下默默的把腦袋縮了回去。
“行吧,記得要女式的,要年輕女孩子穿的那種。不止衣服,鞋子也可以弄點兒過來,你看著辦吧。”趙紅英終於放過了大偉,給了一句類似於誇讚的話。
喜寶吃完了飯,拿過桌邊的一個橘子,邊剝邊好奇的問春麗關於調職的事兒。春麗小聲的跟她解釋了幾句,一點兒也沒耽擱趙紅英懟大偉。等趙紅英那邊結束了話題,喜寶也終於弄明白了國有企業裡頭的彎彎繞繞,第一次明確的知道春麗原來根本就不屬於工人,而是行政人員。所以,調職的去向也是針對於京市大學附近的國有企業,不單是廠子,還包括學校之類的。
“大姐,那你來我們學校唄,這樣我就能每天看到你
了,你和大姐夫也不用分開了,再把隔壁的房子買下來,咱們還能當鄰居!”
春麗看著喜寶一臉興奮的幫她出主意,差點兒沒笑得噴飯。
京市大學啊,那可是全國重點高校,彆說她一個紡織廠的廠委小乾事了,就連廠長都未必有把握能調職到大學裡。平級就彆提了,降個兩三級都未必管用。
“我的目標是去小學初中當個後勤管理員,你這一下子給我拔高到京市大學…哈哈哈哈,喜寶你好甜啊!”
喜寶趁她大笑的機會,忍不住塞了她一嘴的橘子瓣:“你都沒試過咋就知道不成呢?我們學校多好啊,再過一百年都不會倒閉的,還會越辦越好,揚名世界!你來吧,我看準行!”
春麗吭哧吭哧的吃完了嘴裡的橘子瓣,然後繼續大笑:“我看你以後彆叫喜寶了,叫甜寶得了哈哈哈哈。”
趙紅英默默的放下碗筷,看看放聲大笑的大孫女,再瞅瞅氣得腮幫子鼓鼓的小孫女,頓時覺得天老爺也挺不容易的。
…
飯後,作為餘興節目,毛頭又來了一段他最新編排的戲劇,主角就是他本人,配角是個二傻子,特地跑到京市電影學院去找他麻煩的梁二傻子。
那梁斌也是真的慘,就是沒人同情而已。在連著經曆了數次打擊之後,他還是跟劉芹領了證,因為有個說法叫做事實婚姻。當然,他還可以繼續否認,隻是那樣的話,就不敢保證劉芹接下來會乾出怎樣驚天動地的事情來了。不得已,他隻能認栽。
興許是自認為吃了大虧,而且這些磨難還都是毛頭帶給他的,費了些工夫,他終於打聽到了毛頭在京市的落腳地,並且在一時衝動之下去找毛頭算總賬了,最少最少也要狠揍一頓出出氣才好,不然憋都要憋死他了。
然而,梁斌怎麼也沒有想到,他又一次做出了錯誤的決定。
毛頭是什麼人?陪太子跑步的男人!不對,是陪臭蛋蛋跑了五六年的男人,雖說他現在已經追不上臭蛋了,可那也不是一般人能追得上的。儘管梁斌在鄉下待了好些年,可完全比不上毛頭,剛露出猙獰的表情,就被毛頭甩開了幾十米遠。毛頭邊跑還邊吊嗓子,等梁斌回過神來追上
去後不久,全校師生就都殺出來了,還是那種自帶武器的。
那裡是電影學院啊,哪怕不上課,表演教室裡也都有人在拍戲,什麼刀槍棍棒…反正十八般兵器一件都不少,更彆提還有嗩呐、腰鼓、琵琶、笛蕭之類的。
一聽到電影學院之光毛頭的叫喊聲,所有人都順勢抄起手邊的東西,就這麼殺氣騰騰的衝了出去。
可憐的梁斌啊,本來是毛頭在前,他在後麵吭哧吭哧的追著,結果冷不丁的從全校各處奔出來一群人,嚇得他立馬調轉方向,往後頭跑去。然而,才跑了沒幾步,後麵也有人衝了過來。再往左邊去,有人,往右邊,還是有人。
最後,被一群電影學院俊男美女圍聚在中間的梁斌,心理防線終於徹底崩潰,跪在地上抱著腦袋,哭得歇斯底裡,毛頭不得不跑去借電話,叫了警察叔叔把人帶走。
“沒人揍他啊!”這是毛頭最費解的一件事兒,他發誓真的沒人碰過梁斌哪怕一個指頭,可梁斌就是哭得仿佛死了媽,樂得表演課老師當場就上起了模仿課,非說梁斌這個哭法就是‘興衝衝回到家結果發現全家被滅門的典型
走投無路求助無門生無可戀的哭法’。
毛頭表示,那就是表演課老師的原話,而梁斌在聽到老師的話後,哭得更加慘烈了,十分的配合。
“我第一次被人搶了戲。”毛頭很是唏噓,他覺得梁斌可能是報錯了學校和專業。
“你就安生點兒吧!”趙紅英都不知道該說他啥好了,想來想去,還是叮囑道,“往後要是再碰上這種事兒,你就隻管往村裡打電話,彆自個兒蹦出來,記住了沒?”
“哪兒有那麼好運就給碰上了呢?”毛頭很是不以為然,他覺得能碰上倆就已經很幸運了,咋可能每個都正好撞到他手裡呢。
喜寶附和的點了點頭。
趙紅英隻覺得心好累,不過提起了知青,她就忍不住說起了村裡的近況。基本上,想走的知青都已經走了,留下來的不是沒有,像曾校長就是其中之一,當然還有好幾個知青權衡再三之後,還是放棄了回城的誘惑,選擇留了下來。
走的人當然各有各的想法,留下來的卻全都是因為舍不得。
舍不得在村裡找的對象,更舍不得年幼的兒女。要知道,即便有了回城指標,能走的也隻有知青本人,對象和孩子全都帶不走。就連雙方都是知青的,也僅僅能帶走其中一個,還必須是小於十歲的。曾經教過喜寶的李老師,她和她男人都是知青,還是老鄉,可這些年來,她生了三個孩子,如果真的選擇回城,她得丟下其中兩個,哪個她都舍不得,所以乾脆就不走了。
政策雖然的確很不近人情,可作出選擇的卻是本人。
譬如姚燕紅,她最終還是離開了這個待了十多年的村子,丟下了她男人和兩個孩子。她是大概兩個月前走的,差不多也就是喜寶一行人來京市那段時間,反正等趙紅英回去後,就聽說了這個事兒,到底是娘家堂侄媳婦兒,趙紅英多少還是打聽了一下,不過也就這樣吧,人已經走了,說啥都沒用了,隻是可憐的倆孩子。
姚燕紅已經三十出頭了,這個年紀,彆說是在鄉下地頭了,城裡也沒這麼大歲數未嫁的,再說她並非未嫁,而是已經生過孩子的。她還想著回城後找個工作,然後找個好人家嫁了,這樣一切就能恢複到從前了,權當鄉下這些年月徹底不存在。
可女人終究跟男人不同,她一沒有工作能力,二沒有人脈背景,這兩點就絕了她找工作的希望。至於找個好人家,更是癡心妄想,倒是有人上門提親,不是鰥夫就是離異的,家境還不好,她一個都看不上。
彼時,她老父已逝,姐妹們都已經嫁了,唯一的哥哥也娶了媳婦兒生了一大堆的孩子,她隻能跟老母親擠在雜物間,還要伺候全家人。
她嫂子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你不是下過鄉嗎?家裡的活都你乾啊,咋樣都比種地輕鬆啊!
然而,她真的沒怎麼下過地,一直以來都是她男人趙建躍伺候她的。
躺在雜物間潮濕硬實的地鋪上,姚燕紅開始懷念起那些年在鄉下的生活,回城並沒有她想得那麼美…
姚燕紅回城的念頭,其實就跟袁弟來想喝麥乳精一樣,都已經成為了執念了,可要是真的叫她們如了願,卻也未必會真的高興。
這不,趙紅英跑去京市看喜寶了,當然名義上還是為有點兒親戚關係的劉芹撐腰的。而老宋家那頭,依然是該乾啥還是乾啥,日子過得雖然無聊,卻也有著彆樣的充實
。
宋衛民跟往常一樣扛著鋤頭從地裡回來,從自家那屋窗戶邊經過時,又看到袁弟來坐在床沿上生悶氣,就隔著窗戶衝裡頭喊了一句:“又咋了?你泡杯麥乳精喝唄。”
袁弟來原本就氣得要死,聽了這話更是好懸一口氣沒接上來,等宋衛民放好鋤頭進屋時,她忍不住懟了回去:“你就不能關心一下你兒子的學習成績嗎?”
“扁頭又考不及格了?”宋衛民一臉的淡然,仿佛在說今個兒天氣不錯。
本來就是嘛,自打幾年前扁頭開始上學後,他就沒考過一次及格的分數,當然比臭蛋讀書時要好上很多,反正最差也沒有低於過三十分,宋衛民都已經習慣了。
“我說的是宋東宋西!”
“哦。”宋衛民了然的點了點。
時光飛逝,轉眼間連雙胞胎都開始上學了。雙胞胎的學習成績用一句話就能闡述,跟他們的爹和哥一個樣兒。這裡的哥指的是扁頭。
“啥叫‘哦’?他倆才一年級!期中考試不及格!”袁弟來氣得心口疼,連她也不知道到底是氣兒子們不爭氣
,還是氣宋衛民的無所謂。
“彆生氣了,我給你泡一杯麥乳精喝吧,你不是最愛喝那個嗎?難得強子和大偉跑出去那麼多年還惦記著你,你喝啊!咱們家條件好了,你彆舍不得,就算兩罐子都喝完了,回頭我挑菜擔子去城裡賣,得來的錢再給你買。”
以前是給生產隊乾活,得的工分都換了糧食,現在是自家人乾活,而且因為宋衛國和宋衛黨都有彆的工作要做,而老宋頭年紀又大了,現在家裡的地多半都是宋衛民在侍弄,所以他如果想賣些蔬菜瓜果換錢,沒人會說他的。
宋衛民是真的好心勸解,就是在袁弟來看來,還不如不勸。
爹媽在屋裡的話,全叫在院子裡玩耍的扁頭哥仨聽到了,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是宋西先小聲的問扁頭:“大哥,麥乳精真有那麼好喝嗎?你喝過嗎?”
扁頭還記得袁胖子跟他說過,傻子才喝那玩意兒,可聽他爸說多了,他也好奇啊!認真的想了想,他開始分派任務,讓倆弟弟一個把爹哄出去,一個把媽騙出去,他好私底下偷一些麥乳精出來。
行動很成功,扁頭也不敢多拿,就往碗裡舀了兩勺子
,就把罐子放回原處,然後躲到樓上自個兒屋裡,拿熱水瓶兌了一碗,吹涼了後,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
不多會兒,雙胞胎也回來了,見扁頭已經喝上了,忙不迭的追問:“好喝嗎?啥味道?”
“甜甜的。”扁頭示意倆弟弟也嘗嘗,“就是有點兒甜味,仔細嘗嘗還有點兒麥香味、奶香味,然後就沒了。我感覺不如雞蛋水好喝,炒雞蛋就更彆提了。”
“沒大堂哥給我的奶糖好吃。”
“我覺得肉乾最好吃。”
宋東宋西相繼品嘗了麥乳精,一模一樣的小臉上皆是滿滿的失望。其實也不是說麥乳精不好喝,而是沒有預期的那麼好喝。想也是,麥乳精啊,本來就是六十年代的高檔營養品,然而如今已經是八十年代了,而且老宋家還是十裡八鄉出了名的富裕戶。扁頭還好,他小時候還是過過兩年苦日子的,要不然最大的夢想也不會是每天都吃上雞蛋。雙胞胎就彆提了,自打出生後就沒吃過苦,尤其強子和大偉回來後,雖然帶多少吃的,可他們能現買啊,反正在家的那兩個月,雙胞胎天天纏著兩位堂哥去村小店裡買零嘴兒吃,嘴都養叼了。
麥乳精也就那樣吧,不好吃啊!
很快,袁弟來就發現,每天往她心窩子裡捅刀子的人,從宋衛民變成了宋衛民父子四人。
“是是是,我成績不好,媽你彆說了,你去喝麥乳精啊!你不是最愛喝那個嗎?去喝啊!”
“媽我幫你衝一杯唄,你說了那麼多不口渴啊?我幫你!”
“大堂哥二堂哥特地從南方帶過來的,媽你彆舍不得,喝啊!”
閒的沒事兒乾,扁頭還把當初大表哥袁胖子的話說給了兩位弟弟聽,當然順便也說了早些年袁弟來尋死膩活非要喝麥乳精的事兒。於是,再勸袁弟來喝麥乳精的時候,雙胞胎眼裡都帶上了憐憫。
——我媽最愛喝的是麥乳精,絮絮叨叨的說了好多年,好不容易弄到手了,結果她又不喝。大哥說的沒錯,我媽就是個傻子。
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袁弟來在仨兒子心目中,成了蓋了戳的大傻子。
…
與此同時,京市裡的趙紅英已經收拾好了行囊,準備去火車站。
也就在同一天,春麗跟每個周一一樣,大清早的起來洗涮完畢出了宿舍樓去廠區上班。然而注定,今天跟以往都不同,因為她剛走到廠委辦公室門口,就被告知廠長有請。
一臉迷茫的去了廠長辦公室,春麗看著廠長拿出了她不久前才遞交上去的調職申請書,她還以為又給駁回來了,結果申請書下方卻寫了同意。
恍恍惚惚的走出了廠長辦公室,春麗沒回她自個兒的辦公室,而是直接去了廁所裡,在臭氣衝天的廁所裡把調職申請書反反複複的看了無數遍,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
那份調職申請書的接收單位一欄裡,赫然寫著:京市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