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國際勞動節的起源相當得慘烈,不過時至今日,卻很少有人會記得百年前發生的事情,多半人隻會為多一天休息的時間而感到高興。
京市畢竟是全國首都,無論是經濟建設還是文化發展,都是首屈一指的,早在年關剛過那陣子,上頭就下達了歡慶五一勞動節的指令,並且要求是各個城區的居委會聯合起來,共同進行一場熱鬨歡騰的慶祝會。
當然,光是居委會肯定不成,各個國有企業的公會以及婦聯等等,都會給予一定的配合,爭取將這次的慶祝會辦得熱火朝天,最好是給之後類似的慶祝活動樹立一個長長久久的標杆,以便推廣到全國各地。
因為八三年的首屆春晚給全國人民都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雖說慶祝會和春晚是兩個概念,可難免會照樣畫葫蘆,找兩個或者四個主持人,安排開場舞,再來幾個歌唱舞蹈節目,中間插播些小品、相聲等語言類的節目,每個節目之間肯定得有串詞,間或請幾個模範上台講講話。
考慮到春晚曾經邀請過各行各業的代表,連奧運冠軍都沒放過,各個城區有樣學樣,正好這回是慶祝勞動節,請幾個勞模不就挺合適的嗎?
很快,京市上下都忙活起來,當然對於多半人來說,最多也就是納涼的時候聽了一耳朵,沒打算參與,最多最多也就是當天去瞧瞧。可如果是參與其中的,哪怕僅僅是群演中的一個,那也是高興到恨不得昭告天下。
梁美霞她姥就是其中一個。
她姥姓陳名紅杏,彆說年輕時候了,擱在這會兒打量著,那也是眉目分明,活脫脫的美人兒。往前幾十年,那就不是單單美人兩個字能夠概括的,簡直就是學校、廠子裡的風雲人物。也就是時運不濟,那會兒可不崇尚唱唱跳跳的,喜歡這些總會被人當做不正經,拉去批.鬥遊街都是有可能的。
好在,陳紅杏這人不傻,瞅著情況不對,立馬收斂了起來,不單自個兒再不敢冒頭,還拘著家裡的漂亮女兒不讓出頭。那些年,衣裳褲子基本上都是暗色係的,不是灰的就是黑的,連褐色都算是比較漂亮的顏色了,她不僅老老實實的穿黑衣,還特地把衣服往難看了改。
烏漆嘛黑的顏色、刻意放寬放大的衣褲、雞窩似的亂蓬蓬頭發,就算長得再美,也一樣被掩蓋了去。
陳紅杏以為,鬨騰的日子總歸是會過去的,就像風雨之後終究能看到彩虹,耐心的等一等,平靜的日子肯定能等到的。
她的想法沒錯,隻是等這一天真的到來時,同時計劃經濟也變成了過去式時,她卻已經老了。
老就老唄,誰說老了就不能照樣活出風采來?陳紅杏跟她那個打小就被強行壓抑著美麗長大的閨女不同,她年輕時是美過的,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她愛打扮也會打扮,等兒孫們都大了,家裡的條件也好了,第一個事兒不是想著翻修屋子囤積糧食,而是扯上幾塊大紅布頭,美美的打扮起來。
就跟她那考上了京市戲劇學院的外孫女似的,天天打扮得跟朵嬌花似的。
唯一不同的是,外孫女是真的嬌花兒,嫩得就像一朵怒放的花兒,她就不成了,可依然在努力讓自己迎風招展。
這不,早已退休的陳紅杏依舊活躍在各個團裡,她自
個兒沒法上台演出了,就去給人當指導老師。唱歌跳舞她是樣樣拿得出手,關鍵她還會搭配衣服,甚至還兼職化妝,把個老年業餘生活過得是美滋滋的。旁的不說,因為她原本就長得好,加上心態還年輕,又願意花時間、花精力捯飭自己,以至於跟她老伴兒一道兒出門時,都以為這是兩代人。
單憑這個,就足以證明‘三分長相七分打扮’這話是對的。
及至得知今年勞動節各個城區都準備大辦時,陳紅杏就已經激動萬分了,等後來進一步知曉,上頭鼓勵老年歌舞團也出節目時,她更是樂翻了天,牟足了勁兒邀請了幾個小姐妹,卻不是老年秧歌、腰鼓之類的節目,而是排練了一出難度不小的民族舞。
六人的節目,她是領舞,而除了她之外,其他五個都是比她小了至少十歲的,饒是如此那也都是過了退休年歲的。六個小老太,早也跳晚也扭,因為家裡沒有足夠大的排練廳,這幾個月下來,她們都是風裡來雨裡去的,真的是沒一天休息過,就一門心思的在排練節目。
結果當然是喜人的,她們的節目順利的脫穎而出,就
在勞動節這天,在城南的勝利劇院登台亮相。
跟趙紅英那頭比,兩邊無論是風格還是具體節目內容都差異蠻大的,唯一相同的就是,她們都招呼了兒孫過來捧場,不單要求捧場,還順帶進行了一場彆開生麵的相親大會。
誰說心態年輕就不能當紅娘的?陳紅杏那可是從二十多歲就幫著保媒拉纖,哪怕後來那混亂的十年裡,也不過就是改了個說法,從媒人變成了介紹人,性質還不是完全一樣?橫豎她沒少幫人捉對成功,她倒是不在乎那幾個媒人謝禮,就是享受這種被兩邊捧著的感覺。
“李家妹子,這是你家外孫女?瞧瞧,長得多水靈,要不是我家那幾個孫子都結婚了,一準兒給領回家去。”
“我外孫?喲,大的那個孩子都快送托兒所了,小的還沒上高中呢。倒是我家外孫女,你來瞧瞧,這就是美霞,頭兩年考上了京市戲劇學院…她不喜歡跳舞,就喜歡聽戲唱戲,由她吧,孩子高興就好。”
“美霞,你跟雲姍多聊聊,你倆一個歲數,就是她結婚早,孩子都兩歲了。”
“…”
毛頭跟個沒頭蒼蠅一樣,四處打聽消息,終於在下午兩點鐘時,趕到了城南的勝利劇院。
勝利劇院最早以前是聽戲說戲的,一群戲友品茶閒聊,能磨一天時間。再後來改作了電影院,前些年輪番播放著八大樣板戲,也就是這幾年,慢慢添了些花樣。又因為舞台大得很,不放電影時也會被附近的學校借用作文藝表演,什麼六一、國慶都有,今年就變成了整個城南這邊的勞動節彙報演出了。
五月的天,說熱不熱,可對於從城東趕過來,又把整個城南片區差點兒翻了個頂朝天的毛頭來說,真的可以說是熱瘋了。尤其他因為早先不知道具體的地方,沒選擇便捷的公交車,而是自個兒蹬著自行車,一路飛馳,愣是把自行車蹬出了摩托車的風采,當然也順便把自個兒累成狗。
狗都沒他這麼累!!
毛頭大喘氣著把自行車停在了勝利劇院前頭,他這會兒的形象還真夠嗆的,一隻腳撐著地,另一隻腳還在自行車的腳蹬子上,半個身子壓在自行車的前頭把手上,張著嘴半伸著舌頭拚命的喘氣。
“停車不?五分錢。”興許是毛頭在這兒待得久了點兒,胳膊上套著紅袖章的老大娘晃晃悠悠的走了過來,上下打量了毛頭一眼,“停不停?不停去對麵,不要錢。”
聽了這老大娘的話,毛頭勉強抬了抬眼皮,先下意識的看了眼對麵,過了馬路的拐角靠牆那頭,橫七豎八的停放著幾輛自行車,又看了眼自個兒身邊,這才發現勝利劇院前頭畫了好幾條橫線,還被人用毛線將幾棵行道樹圈了起來,形成了一個基本上沒啥警戒用處的方塊區域。
實在是累得慌,毛頭也懶得再推到馬路對麵去,隻衝著老大娘點了點頭,從兜裡摸出了五分錢,順便還心疼了一下。
五分錢啊,夠他買一根老冰棍了。
心裡這麼想著,毛頭到底還是給了錢,停了車,當然沒忘記把車鎖起來。說起來,他這輛自行車還是好幾年前,他大哥強子在華僑商店裡買來送給他的,一百來塊呢,還是進口貨,可比停在一塊兒的雜牌組裝自行車強多了。
“外國貨…”老大娘指揮著毛頭把自行車停到了空位裡,仔細打量了一眼,還小聲嘀咕了一句。毛頭倒是聽到了這聲兒,可因為太累太熱了,權當沒聽到,隻問她:“
今個兒是在這裡頭演出吧?”
“演出得晚上了,小夥子你來這麼早乾啥?相親來的?那你可真是問對人了!我跟你說,你可彆告訴彆人,我家裡頭也有倆大孫子一個小孫女呢,早先就聽居委會的馬大姐說,今個兒提前過來,不用進到裡頭去,就外麵那個大廳裡,好多的男男女女呢,就算不成也能多認識幾個人,你說對吧?要不是我要守著這兒,一準兒陪著我家那幾個娃兒去。”
毛頭心若死灰。
他錯了,錯估了城南地區人民嫁娶的急迫心情,這兒比他們城東更直接,起碼他奶等人還知道在外麵套個說法,沒曾想城南居然能直白成這樣。
簡直有毒!!
原本就已經很頹廢的毛頭,在被看守自行車的老大娘一陣洗腦式宣傳後,內心徹底得千瘡百孔了,他覺得什麼都無法安撫他受傷的心。
“社會哥!”
一聲清脆悅耳的聲音傳入腦海,毛頭一改方才的頹廢神情,一瞬之間,整個人都精神了,麵上也露出了驚喜交
加的燦爛笑容,抬頭道:“美霞,這麼巧?”
梁美霞也覺得相當巧,她家雖然是住在城南的,不過說真的,她家離勝利劇院還有一大段路呢,這繞來繞去的,怕是沒半個鐘頭都到不了。因此,她並不覺得毛頭這是特地過來找她的,隻道這是一場既意外又充滿了驚喜的偶遇。
“真巧啊!”梁美霞往前頭小跑了兩步,走到了毛頭跟前,仰著頭看他,“你來這兒做什麼?看演出嗎?其實演出要等到晚上呢。”
毛頭伸手撓了撓後腦勺,很是不好意思的說:“是看演出沒錯,就是想提前過來瞧瞧,碰碰運氣,看能不能碰上你。”
有時候,甜言蜜語是會叫人高興,可這種直言不諱的實話同樣能讓人心生喜悅。
當然,說白了就看姑娘家是否喜歡你,喜歡了一切都好,戴上厚重的濾鏡,長得再黑再醜都能成為她眼中最美的風景。反之,那就不是一般般的慘烈了。
聽了毛頭的大實話,梁美霞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了,伸手就挽住了毛頭的胳膊:“那咱們碰巧遇上了,是不是
證明咱倆很有緣?”
“那當然了,對了,你渴不渴?我請你吃冰沙。”
“好。”
守自行車的老大娘瞪圓了眼睛看著這倆年輕人,聽談話內容,她倒是明白這倆應該是早先就認識的,可她還是想不明白,那個後來的小姑娘美得跟朵花兒似的,咋就看上了個驢糞蛋子呢?
這世道,越來越看不懂了,現在的小姑娘喲,還真彆說,挺有意思的…
橫豎不是自家的白菜被人糟蹋了,老大娘完全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沒感概幾句,又有騎車人過來了,她趕緊收了心思,急忙忙的走上前,問人家要不要收費停放。
而此時,毛頭跟梁美霞已經手挽著手一起去吃冰沙了。
說起來也是就從去年盛夏開始的,京市大街小巷裡開始出現一些小店,專賣各種消暑飲品和食品,有傳統的老冰棍、雪糕等等,也有一瓶子一瓶子賣的各種帶顏色的冰汽水,還有就是乾脆的冰水,以及各種口味的冰沙。
冰沙當然不是沙子,而是一種涼飲,就是冰塊打碎之
後加上各種的佐料製成的。
聽著很簡單,其實做起來也真的不算難,就是添加了色素的果味粉兌水凍在冰箱裡,等結成冰塊後,刨碎成冰粒,再在上頭澆點兒糖霜。講究一些的,還可以放點兒切成小塊狀的水果,也有放蜜豆、牛奶之類的。
可以說,從一開始單純的冰塊刨碎,到後麵各種口味瞬間爆發,隻有那麼短短一兩個月的時間。不過,去年出冰沙的時候就已經是三伏天了,這玩意兒彆看製作起來不算難,賣價卻比老冰棍貴多了,小小的一碗就要兩毛錢。所以,過了最熱的那段時間,就很少出現了。
今年就不同了,天氣熱得早也熱得快,五月裡就有不少店鋪改成了冰沙店,極為受到年輕女孩子的喜愛。好像進店裡買碗冰沙消消暑,已經成了今年初夏的最新流行。
話是這麼說的,可礙於冰沙那昂貴的價格,舍得吃的人還是比較少的。
毛頭自個兒沒舍得買,可一看到女朋友,他就什麼都顧不上了,開口就是請客。好在,勝利劇院附近就有兩條挺熱鬨的商業街,都不用騎車,走上一二百米就到了。
這邊的冰沙店裝飾一般,卻勝在乾淨,從店裡的環境
看來,就知道店家一定是個利索人。
事實上,八十年代的鋪麵,還真沒幾家是講究環境的,冰沙店跟彆的小吃店大致上沒差,也是前頭一個櫃台,裡麵好幾張桌椅,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放在店內醒目處的雪花牌電冰箱,以及比電冰箱更為顯目的大冰櫃了。
小小的鋪麵裡已經坐了好幾對年輕男女,而頭頂的大吊扇也在呼啦啦的轉著,吹起了一陣陣涼風。
毛頭完全沒了昨個兒在家裡狂啃老冰棍的氣勢,語氣溫柔的詢問梁美霞愛吃啥,梁美霞也笑得一臉甜蜜,倆人雖不至於當眾卿卿我我,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對小情侶。
老板表示膩歪壞了。
開這家店鋪是朋友推薦的,說是本錢不多利潤很足,他一盤算,電冰箱是家裡本就有的,仔細清掃一下就能用。旁的就沒啥了,這家店鋪本來就是他家的,原先盤出去給人做了早飯店,上個月剛收回來,自個兒歸整了一下就成了。沒想到的是,才開了半個月,電冰箱就撐不住了,實在是客源多得很,他又托人買了個大冰櫃,總算堪堪維持住了。
生意興隆是件好事兒,叫他牙疼的是,已經單身二十年了的他最近這小一個月來吃到的狗糧,比他前麵二十年都多。
也對,小屁孩子吃根老冰棍就已經夠樂嗬了,吃啥冰沙?有閒錢又舍不得掏這個錢的,不就是一對對小情侶嗎?難不成還有哥幾個來冰沙店聚餐的?或者乾脆是姐倆?彆鬨了,咋可能呢?
…
咋不可能呢?
城南勝利劇院旁的冰沙店老板忙著吃硬塞到他嘴裡的狗糧,城東也有一家冰沙店老板,有著類似的煩惱,以及順便今個兒開了眼界。
事情得從半個小時前說起。
約莫下午三點多,老板美滋滋的看著店裡已經坐了一大半的位置,笑得那叫一個見眉不見眼,牙豁子都快要露出來了。跟城南那頭不同,他雖然也被硬塞到嘴裡的狗糧噎得不要不要的,可總得來說,他還是很高興的,畢竟沒誰會跟錢過不去的。
再有就是,他昨個兒剛聽一個玩得不錯的哥們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