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靜靜凝視身下的黑影,半晌,在劇痛中嘲弄一笑。
“許久不見。”
小刀於指尖輕輕旋轉,毫無遲疑劃開黑影喉嚨。
晏寒來聲調低啞,比起直麵心魔,更似平日裡悠然的閒談。
不動聲色瞥一眼角落裡的姑娘,他靜默一刹,嗓音壓低,沒讓她聽見。
“小時候的確時常夢見你。”
小刀用下壓,黑影發出劇烈嘶嚎,晏寒來麵色不改,語含輕嘲:“至於現在……我不介意變你的噩夢。”
下一刻,刀鋒撕碎咽喉。
心魔震顫不止,竟有了狼狽後退的勢頭。謝星搖立在囚牢角落,透過門搖晃不定的燭火,望見少年沉默起身。
身形如刀,纖長冷戾的鳳眼亦如刀。
他身後是黑影聚散、混沌如潮,殺意未褪,冷風揚起染血的發梢。
晏寒來看著她無聲一笑,唇角輕揚。
“嚇到了?”
他音落下,眼前景象瞬息變化。
陰暗潮濕的牢獄如同浸了水的墨畫,一點點融模糊不清的虛影。
謝星搖仰麵環顧,晏寒來的身影同樣消失在眼前,景物融化又聚攏,緩緩形另一種模樣。
一片花林。
很像繡城的那片林子。
被種下心魔後,修士會不由自主陷入沉睡。如今兩重心魔接連破除,她的身體仍然處於沉眠狀態——
睡著了就會做夢,合理推測,眼前所見是她的夢境。
心裡的石頭好不容易落下,謝星搖拍拍胸,久違地深呼吸。
比起危機四伏的心魔,做夢明顯友好得多。
更何況她剛從幻境離開,保持著清醒的意識,即便置身於夢裡,思緒也稱得上清晰活絡。
場夢境正值深夜,一輪明月泠泠當空,花林寂靜,四處蕩漾著流瀉的月影清波。
雖然不明白她為什會夢見個地方……但謝星搖曾聽說過,人在做清醒夢的時候,能通過潛意識肆意修改夢境。
有點餓。
她思忖片刻,嘗試著在識海勾勒出奶油蛋糕的形狀,不過轉瞬,身前當噗通出現一個盒裝蛋糕。
……哇。
謝星搖俯身打量,透過透明塑料盒,果然見到白膩柔軟的奶油,一顆草莓點綴其中,色澤濃鬱。
看上去味道不錯,可惜她並無食欲。
不久前見到的景象縈繞於心,地牢幽暗,遍地的血泊更是駭人。
也不知晏寒來在那種地方生活了多久,被那群人如何對待過。
個念頭下意識浮現,讓她心中發堵。當謝星搖再低頭,赫然瞥見一團雪白。
不愧是想什來什。
於她身前的一塊磐石上,比貓咪稍大一些的狐狸眨眨雙眼,搖了搖碩大的尾巴。
……不過為什是狐狸的模樣?
覺察出她的思緒,白狐耳朵一抖,伴隨靈拂過,化出少年人勁瘦挺拔的身形。
夢裡的晏寒來身著單薄青衣,琥珀色鳳眼蘊藉微光,側臉被月色浸濕,無聲朝她靠近一步。
皂香迎麵,漆黑的影子向下沉沉籠罩,不知怎,謝星搖心用跳了跳。
好像,距離有些太近了。
夜色昏沉,花林幽幽,除卻他們人,於林深處,悄然現出另一道身影——
晏寒來蹙起眉頭。
他破開心魔,順勢墜入夢境之中,走出蔥蘢樹林,居然又見到謝星搖。
魘術能連通入夢,他們的心魔被綁在一處,夢境自然相通。
月光如水,徜徉幽林。少女默然而立,在她身側,立著另一道影子。
同他如出一轍的影子。
心如被輕輕一戳,生出不易察覺的微妙晃動。
謝星搖……夢見他?
少年眸中少有地現出幾分茫然倉惶,沉默之際,聽見不遠處的紅衣姑娘清脆開,喉音澄淨如鈴。
謝星搖:“我那大一隻狐狸呢?快快快變回去。”
晏寒來:……?
不遠處,修長青影聞聲一晃。
旋即如她所願,化作一隻擁有大尾巴的白狐。
晏寒來:……
晏寒來麵色漸沉,看她興致勃勃蹲下,把狐狸抱在懷中。
“還是樣比較可愛。”
謝星搖背對著他,尚未發覺有人靠近,雙手用,摸一摸狐狸纖長綿軟的後背絨毛。
她之前摸過兩次,但對方畢竟是晏寒來,哪怕心下歡喜,手上也不曾多加用。
眼下多出一個完美替身,皮毛柔軟,形貌漂亮,謝星搖可恥地有點兒饞。
小狐狸似是害怕,眨了眨晶亮的眼睛。
“不怕不怕,來摸摸。”
心魔裡的景象曆曆在目,就算知道那是許久以前的事情,謝星搖仍不敢肆意妄為,掌心輕輕托住狐狸身體,捏捏精致的臉頰:“是誰那樣欺負你?壞家夥。”
身後花林中,晏寒來長睫倏動。
……平日裡捉弄他還不夠,麵對夢裡的狐狸也要花言巧語。
小狐狸比晏寒來本尊乖巧千倍萬倍,謝星搖見毫無反抗,膽子更大一些,按按肉墊,又抱住毛團猛吸一。
肉墊彈軟,是愛心一樣的淺淡粉色,被她指尖輕輕按住,會不由自主蜷縮起爪爪。
至於吸狐狸——
謝星搖心滿意足,神態安詳。
香香軟軟,整張臉都被毛絨絨裹住,是天堂。
脊背往下,就是狐狸尾巴。謝星搖嘗試著五指合攏,奈何毛團蓬鬆,一隻手竟難以握住:“你看,我幫你離開心魔,讓我摸一摸不過分吧。”
——得寸尺,恬不知恥。
她說著笑笑:“喜歡嗎?舒不舒服?”
——他隻覺得心煩。
同自己形貌相仿的狐狸被她揉弄於懷中,晏寒來心中燥亂,正欲上前,忽見謝星搖俯身而下,將狐狸穩穩當當放在磐石上。
看來她興致已儘。常人總是如此,對新奇物事愛不釋手,一旦厭倦,就會棄之不顧。
少年自嘲笑笑,寂然月色下,卻聽謝星搖一聲低笑。
謝星搖:“晏公子,咱們來跳個芭蕾《天鵝湖》吧。”
晏寒來:……?
夢境皆由潛意識所化,謝星搖不用言語,隻需在識海中描摹大致景象,白團便隨之一動。
晏寒來眼睜睜看著原形模樣的他自己,笨拙抬起一對前爪,晃了晃尾巴。
然後踮起腳尖,原地轉了兩個圈。
他不理解。
他眉心跳個不停。
月光下的狐狸動作生澀,粉色肉墊襯出雪白絨毛。狐尾輕旋的瞬息,整個毛團好似喝醉一樣,軟趴趴揚起前爪、躍動足尖,於半空劃出一道半圓形弧度。
可愛。
可愛一百分,謝星搖整顆心都快酥掉。
奮營業的狐狸蹦蹦跳跳,幾乎扭一根白麵條,她止不住輕笑,啪啪拍掌:“晏公子好棒!不如再來一支熱情的桑巴——”
可惜抹笑意尚未綻開,就遲疑地凝在嘴角。
身前的小白團猶在歡快起舞,在她身後,忽有冷風襲過。
似乎,好像,也許,夾雜了一絲熟悉的皂香。
大事不妙。
謝星搖脊背僵硬,緩緩回頭。
青衣少年麵色沉沉站在樹叢,彎起眼尾,冷冷一笑。
“晏。公。子。”
謝星搖低頭又抬頭,腳步輕挪擋住小白狐狸,欲蓋彌彰:“好久不見。”
“嗯。”
晏寒來笑意不減,麵若寒霜:“的確許久。大概一盞茶。”
“我我我遇到一隻和你很像的狐狸。”
謝星搖亂轉眼珠:“你看,在……”
她咽下即將出的“跳舞”,腦子裡一團亂麻,斟酌一瞬措辭,情急之下脫而出:“活著。”
晏寒來冷嗬。
謝星搖:……
謝星搖:“錯了。”
被樹影籠罩的少年人沒有回應,她上前幾步,鹿眼圓而潤,一眨不眨盯著他瞧:“晏公子,的的錯了——你生啦?”
她從來都是樣。
無論說過什、做過什事,總能軟著聲線來到他麵前,言語猜不透幾分是幾分是假。
心裡說不清是什滋味,晏寒來麵無表情彆開視線:“沒。”
“你——”
他說著頓住,耳根一陣發熱:“先讓狐狸停下。”
順著他目光,謝星搖默默低頭。
躍動著的小狐狸連續轉了好幾個圈,許是覺得暈頭轉向,不慎腳下一滑,四腳朝天跌在磐石上。
細瘦纖長的前爪悠悠晃蕩,白團子發出低低一聲嗚咽,無助晃了晃毛絨絨的爪爪,好似撒嬌,露出足底花瓣形狀的粉色肉墊。
謝星搖:……
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