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幾丈之內, 陷入一片寂靜。
謝星搖仔細回想了一下,發現一個可悲的事實——
自她來到修真界以後,就時常會遇上這種突如其來的集體沉默。
四麵八方的食客欲言又止, 絕大多數低著腦袋, 目光上挑,悄悄瞟來。
萬幸,好一會兒,空寂的識海裡,終於響起一道傳音。
曇光單手扶額,語氣悲痛:[晏公子,對不起。]
溫泊雪麵如死灰,不敢抬頭:[晏公子, 想想一輩子裡開心的事情,今天很快、很快就會過去了。]
月梵:[……唉, 都是為了生存。]
晏寒來麵無表情,耳根潮紅更洶。
雀知盯著他麵上的緋色,沉默好一陣子。
她的腦子飛速運轉, 嘗試找出一絲半點的現實邏輯, 來解釋這群人為何如此不正常。
然而她沉思許久, 也隻能得出一個模棱兩可的結論。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他們的關係, 一定十分要好。
“雀知姐姐~”
曇光雙手並攏撐起下巴,直至此刻仍在維持人設:“你三番四次來找我, 是有什麼事兒嗎?人家有點累了,好想回房睡覺。”
月梵咬牙:[咱們稍微正常一點兒行不行?你這已經超越了姐妹的範疇, 簡直就是個綠茶嗲精。]
謝星搖剛剛從“晏寒來打奶嗝”的震驚中緩過神來, 還沒來得及喝一口茶, 就被他嚇得戰栗一下:[很有泰國風情。]
雀知很是勉強地勾了勾嘴角。
“其實也沒什麼事,隻是覺得小仙長們很合眼緣,想來交個朋友。”
她乾笑幾聲:“各位若是……有事在身,我就不多做打攪了。”
曇光依舊入戲,咯咯笑不停:“姐姐可是在誇我們生得好看?多謝姐姐。”
謝星搖輕咳:[我怎麼覺得,他似乎很享受這個過程。]
月梵:[完全沉浸其中了屬於是。]
溫泊雪隻想豎起大拇指:[好有戲,天生的演員!]
曇光以一人之力撐起整場演出,雀知似是被他嚇到,堂堂一個將近化神級彆的大妖,生生後退了一步。
她對美人的興趣來得快去得也快,親身經曆此情此景,隻恨不能奪門而出,當即笑道:“那我——”
她本打算告辭的。
然而客棧之中喧嘩聲起,掌櫃發出又一道驚呼:“您、您怎麼也來了?快請進快請進,有失遠迎,對不住大人。”
雀知蹙眉回頭,謝星搖亦是撩起眼皮,循聲望去。
但見掌櫃點頭哈腰,站在大門做了個“請進”的手勢,旋即一襲長衫跨入門檻,身後跟著好幾個小孩。
謝星搖愣了愣。
進入客棧的,居然是那位修真界內首屈一指的大富商,陸尚。
他身形略有佝僂,蒼蒼白發被太陽映出幾縷金輝,身上的灰色長衫看不出材質,但剪裁工整、紋路清晰,明顯價值不菲。
與之相比,跟在他身後的孩子們顯得有些寒酸。
三男三女,一共六個小孩,絕大多數穿著大街上隨處可見的粗糙衣物,有個男孩子甚至滿身灰撲撲,衣服領口掛了好幾個補丁。
掌櫃心有疑惑:“大人,您這是——”
“哦,街上遇到幾個孩子,帶他們來吃頓飯。”
老人朗聲笑笑,瞳孔雖已渾濁不清,卻不顯頹喪之色:“把你們這兒最好的主菜,全都擺上來吧。”
他說著一頓,看向身側的幾個小孩:“你們有忌口的食材嗎?”
有個小姑娘怯怯應聲:“我……我不喜歡芹菜和苦瓜。”
她身邊的男孩鼓起勇氣:“我討厭香菜。”
陸尚一笑:“那就去掉這些。”
“好嘞!”
掌櫃邁步向前,來到一處寬敞明亮的大桌:“您老覺得,坐在這桌如何?”
陸尚:“就這裡吧。”
[哇。]
溫泊雪悄然道:[我還以為像陸尚前輩這號人物,吃飯隻會去雙喜樓呢。]
[笨,誰會帶著孩子去酒樓啊。]
月梵覷他一眼:[而且這家客棧是幽都裡的頭號招牌,如今正值摘星節,若不是意水真人為我們早早訂下,等客棧爆滿,我們壓根進不來。]
曇光有感而發:[意水真人是謝師妹和溫師兄的師父吧?看不出來,他對你們還挺好的。]
他們暗暗傳音,那邊六個孩子已隨陸尚坐好。
一個小女孩抬頭看他,語帶期盼:“爺爺,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後來魔獸狂吼一聲,那叫一個地動山搖、天崩地裂,九死一生之際,忽有一道身影咆哮而來——”
陸尚正色:“竟然是龍!”
孩子們齊聲:“哇——”
“如果真有龍就好了。”
問話的女孩低低輕喃,神色失落:“我哥哥不見了四天……希望龍把壞人除掉,儘早帶哥哥回家。”
謝星搖離得近,聽見雀知冷冷一嗤。
溫泊雪壓低嗓音:“陸尚前輩,對龍的傳說好執著。”
“但修真界裡的最後一條龍,在幾百年前就被斬殺了。”
曇光撓頭:“我聽說曾經的幽都之所以叫作‘伏龍道’,就是因為最後一條龍在這裡隕落,很多人都見證了曆史。”
“這個名字很好聽啊。”
月梵想不通:“為何會變成如今的‘幽都’?”
曇光:……
曇光:“因為覺得‘伏龍道’不夠吉利。”
謝星搖與月梵同時發出一聲訕笑。
實不相瞞,二者相較之下,還是“幽都”更像從墳堆裡爬出來的地方。
“其實不僅僅因為不吉利。”
毫無征兆地,一旁的雀知竟淡聲開了口:“龍滅族數百年,早已淪為被人遺忘的上古之獸,同我們無甚關聯。”
它的存在太過久遠,近乎於模糊不清。
女妖悠悠抬眸,目光掠過大堂,落在遠處白發蒼蒼的老人身上。
雀知道:“如今在這世上,恐怕隻有像他這種年歲已高、頭腦糊塗之人,才會因為做了場信以為真的夢,從而篤信龍的傳說。”
溫泊雪一愣:“你的意思是,陸尚前輩口口聲聲說他見過龍,隻是因為一場夢?”
“那不然呢。”
黑衣女妖懶懶聳肩:“倘若當真有龍,修真界裡千千萬萬的修士和百姓,怎會隻有他一人見過?陸尚連‘祈壽’和‘折壽’都分不清,思緒顯然退化不少,還能指望他分清夢境和現實麼?”
這個問題無法反駁,謝星搖又一次看看陸尚。
說起那條從天而降的神龍,老人眼中濁氣儘褪、熠熠生光。
他對這個故事寄托了太多情感,甚至不遠萬裡趕來幽都,如果一切都是虛假的幻想,未免有些令人唏噓。
“不過話說回來。”
雀知眸光回轉,看向謝星搖與月梵:“二位姑娘看起來很是正常……啊不,很是麵善,不知姓甚名誰、是何處仙門的弟子?”
溫泊雪:……
你剛剛絕對說漏了嘴,潛意思是他們三個男人不正常吧。
[等等。]
月梵敏銳生出危機感:[這位大妖,她不會男女通吃吧。]
見她麵露難色,雀知溫聲笑笑:“這位姑娘不必緊張,我雖名聲不好,但絕不會對女子出手。男人作為享樂之物,隨意玩玩便是,我可舍不得這樣對小姑娘。”
曇光:……
你真的好直白好誠實啊。
“我叫月梵,是淩霄山弟子。”
月梵對這段話感同身受,當即生出幾分好感,逐一介紹在場眾人:“從左往右,依次是謝星搖師妹、晏寒來公子與溫泊雪師兄——至於譚光現小師傅,前輩應該認識。”
女妖挑眉,現出驚訝之色:“原來是你們!”
月梵一愣:“前輩聽說過我們?”
“繡城的那件事,近幾日傳得沸沸揚揚。”
雀知搬來一把木椅坐下,懶懶靠上椅背:“有一惡妖食人魂魄,隻為增進己身修為,官府一籌莫展,多虧幾個年輕仙長將其拿下。諸位皆是少年英才,沒想到今日我竟能撞上,真是意想不到。”
她說話時眉梢一動,視線掃過曇光、晏寒來與溫泊雪,欲言又止。
他們三個,也挺讓人意想不到。
得知他們身份,雀知興致更濃,輕揚唇角:“淩霄山遠在中州,小仙長們來幽都做什麼?”
月梵留了個心眼。
她的性子雖是大大咧咧,但絕不愚笨。
《天途》原著裡,主角團察覺仙骨藏匿之地、與城主展開一場死戰,到了最終決勝關頭,是雀知突然出現,助他們擊敗反派boss。
乍一看來,這位大妖的立場定是站在他們這一邊,然而經過前幾次的曆練,月梵明白,絕不能盲目相信原著劇情。
倘若一開始就暴露目的,指不定會惹上什麼麻煩。
“淩霄山有個規矩,弟子修煉一段時日,必須下山曆練。”
月梵笑笑:“中州仙門眾多,下山曆練的弟子也多。為了不和其他門派的道友爭搶資源,長老特意安排我們來幽都看看。”
謝星搖明白她的用意,飛快應和:“還有不少師兄師姐去了南海和北州……我也想去北州看看雪。”
她們的配合找不出漏洞,雀知並未生出懷疑:“幽都也有許多有趣的地方,這幾天到了摘星節,正值熱鬨的時候。”
她說罷一頓,眸色微沉:“不過……小仙長們既然要下山曆練,現今來到幽都,可有找到降妖除魔的任務?”
當然沒有。
幽都雖然處處是妖魔,奈何民風異常淳樸,莫說害人性命,連偷盜搶劫的事情都鮮少發生。
再說,他們真正的目的並非下山曆練,從沒留意過幽都通緝榜上的任務。
“尚未。”
謝星搖道:“我們剛來幽都不久,對這裡人生地不熟——雀知前輩在此生活多年,不知聽說過什麼怪異之事麼?”
女妖將他們打量一番,紅唇翕動,遲疑開口:“你們方才……應該聽見有個小女孩說,她兄長失蹤了吧。”
謝星搖點頭:“嗯。”
看雀知的神色,幽都裡的確發生了某件異事。
這應該是個與主劇情無關的支線任務,就算圓滿完成,也得不到什麼好處。
但她如今的身份是名仙門弟子,在決戰之前的這麼多天裡,比起吃喝玩樂,做些實事顯然更有意義。
隻不過……雀知的修為臨近化神,倘若當真在意某件事,為何要來拜托他們這群小輩?
“其實自許多年起,幽都就陸續有妖魔失蹤,一直持續到今日。”
雀知沉聲:“我暗中調查多年,發現了些許貓膩。諸位是解決了繡城之禍的功臣,我覺得足以信任,便也不瞞你們。”
她蹙了蹙眉,傳音入密:[失蹤之人,很可能與城主有關。]
城主。
謝星搖驀地怔住。
——這不是幽都的反派boss嗎?
本以為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任務,沒想到竟與城主這個大反派聯係在了一起。
她匆匆與月梵交換一道視線,聽見雀知的一聲輕笑。
“很驚訝是不是?”
女妖撚起一縷碎發,滿意於他們愕然的神色,低聲道:“客棧人多眼雜,幾位若是有興趣,不妨去我府中一坐。”
[離譜。]
前往大妖宅邸的路上,月梵暗暗傳音:[原著裡壓根沒寫過這一茬。]
[那些妖魔的失蹤與城主有關,其實有跡可循。]
謝星搖道:[他擁有仙骨,要想汲取更多力量,就必須獻祭更多魂魄——就像沈修文那樣。]
[這就是你毫不猶豫答應跟她回家的原因?]
曇光思忖片刻:[邏輯確實能和原著對上。]
謝星搖點點頭。
他們雖說不能百分之百信賴雀知,但在原著裡,的的確確是她幫了主角團的忙。
倘若她對仙骨懷有覬覦之心,大可在解決城主之後,將主角團一並殺掉——
但據《天途》所言,是這位大妖把溫泊雪等人送進了醫館。
她覺得,姑且能相信雀知一回。
[正常情況下,仙骨不應該吸收天地靈力、慢慢發育嗎。]
溫泊雪苦著臉:[人心貪婪,當真沒有窮儘。他們已經得到了這麼好的寶貝,卻還是得不到滿足。]
謝星搖想到什麼,神色微動:[這樣想來,陸尚前輩就很讓人敬佩。在修真界裡,其實有奪人根骨的法子,他位高權重,卻始終未曾動手。]
知道自己年事已高、命不久矣,老人平靜接受了現實,來到幽都參加摘星節後,還會給街邊的小孩講故事聽。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不知不覺,來到雀知的宅邸。
——不對。
準確來說,是宮殿。
朱門深深,襯出古意頗濃的紅磚琉璃瓦;回廊處處,白玉砌成的長道蜿蜒不絕,勾連始終。
放眼望去層樓高起,飛簷翹角之上,華美瑰麗的黃金鳳凰展翅欲飛,往下則是廊腰縵回,春色融融,儘態極妍。
謝星搖發自內心地震撼很久。
謝星搖:“哇塞。”
溫泊雪:“天哪。”
月梵:“真牛。”
曇光:“噫~”
未等他們進門,便有個紅衣少年迎門而出,望見雀知,露出欣喜之意:“大人,您回來了!”
他說罷抬眼,逐一環視女妖身側的陌生人:“這幾位是——”
“客人。”
雀知笑笑:“進去吧。”
少年立馬展顏笑開:“諸位請隨我來。”
他生得秀氣,笑起來更是明豔至極,好似沾了朝露的海棠花。
謝星搖禮貌道:“多謝。不知這位公子是——”
雀知脫口而出:“我的第八十九個寵侍。”
記得也太清楚了吧。
謝星搖心中唯有敬佩,海王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了。
“大人很少帶客人回家。”
紅衣少年說著側目,一雙丹鳳眼流盼生姿,細細看去,眼尾還有顆血紅色的小痣:“看幾位皆是龍鳳之姿,身份定不一般。”
他話音方落,不遠處一道人影閃過。
“雀知大人。”
高挑俊朗的玄衣青年踱步而來,微微頷首:“許久不見。”
雀知向他問一聲好。
與領路的紅衣少年相比,青年的相貌更加成熟冷峻,側臉線條流暢分明,五官淩厲如刀。
瞥見她身後幾人,男子亦是挑眉:“客人?”
紅衣少年笑道:“不錯。好幾個月沒見著你,中州有趣嗎?”
玄衣青年點頭:“尚可。給你們帶了些小玩意兒,下午自己來挑。”
[很離譜。]
月梵大呼震撼:[這些魚住在同一個魚塘裡,居然挺和諧。]
少年笑意不減,繼續道:“對了,你離開幽都這段時間,好幾個姑娘托我給你送去香包——香包全都通過窗戶,放你書桌上了。”
“嗯。”
[離譜到家了。]
曇光目瞪口呆:[他們身為大妖的寵侍,居然毫不猶豫收了人家小姑娘的香包,還能當著大妖的麵提起這一茬。]
再看雀知,竟是滿麵的雲淡風輕,仿佛事不關己,悠哉悠哉。
“怎麼了?”
許是覺察出他們的注視,雀知噗嗤一笑:“覺得奇怪?”
她麵色如常,語調懶散:“幽都麼,不就講究一個隨心所欲。我和他們隻求你情我願,其餘時候互不乾涉——我尋了這麼多寵侍,總不能奢望他們對我一心一意吧。”
……太厲害了。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大妖的風範。
雀知說罷繼續前行,謝星搖乖乖跟在她身後,穿過條條長廊幽道,來到一座小樓前。
順理成章地,吸引來了不少視線。
謝星搖從小到大這麼多年,頭一回真正體驗到了,什麼叫“享樂窩”。
俊秀挺拔的少年青年分散在各處角落,或是清冷出塵,或是白淨靦腆,又或是嬌縱肆意,無一不對雀知恭恭敬敬,接連上前搭話。
妖族大膽,好幾個少年人湊上來詢問她和月梵的名姓,謝星搖逐一回答,得來對方的友好微笑。
晏寒來不勝其煩,大概覺得他們太過鬨騰,微微蹙了眉頭。
“見笑了,他們性格如此,很難管教。”
雀知打開小樓房門:“請進。”
謝星搖跨步而入,隻見房中空寂昏幽,四下空空蕩蕩,唯有中央畫著一道陣法,一顆浮影石懸在半空。
“這是我搜集而來的證據。”
雀知關上房門,指尖掐出法訣,朝著法陣一指。
靈力溢出,將陣法轟然點亮。
下一刻,半空有畫麵浮現。
謝星搖沒再說話,凝神看去。
第一幅畫麵,夜色深沉,暗如潑墨。
四下悄無聲息,城主府中,忽有一簇暗光閃過,稍縱即逝。
月梵皺眉:“這是……”
有了之前的經驗,她認出這是仙骨之氣。
旋即畫麵一轉,來到第二幅景象。
夜半街頭,兩人迎麵走來。
一人是個魁梧青年,另一人身著漆黑鬥篷,看不清相貌,隻能分辨出大致身形。
二人一左一右,即將擦肩而過時,黑鬥篷兀地一頓,輕輕撞上青年胳膊。
這不過是個小小插曲,青年並未在意,徑直離開。
沒過多久,謝星搖望見無比詭異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