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星搖腦子裡一團漿糊。
謝星搖有點兒懵。
謝星搖勉強保持幾分理智, 開始認真推理。
已知晏寒來一向對所有人愛搭不理,和她尤其不對盤。
又知雀知的宅邸寵侍遍布,個個都是養魚能手, 經驗老道且豐富,而幽都妖魔,大多懂得易容術。
合理推斷,眼前站著的這人很可能並非晏寒來本狐, 而是某個偽裝成他模樣的妖族。
瞥見她若有所思的神情,晏寒來冷聲笑笑:“雖然不知謝姑娘在想什麼……倘若這副不大聰明的表情被旁人見到, 恐怕會有損淩霄山的名頭。”
一副惡作劇得逞的譏嘲神色。
很好, 他還是他, 從沒變過。
之所以把結契繩縛上脖子, 應該隻是為了唬住她,看她呆愕的表情。
……應該。
“這個臨時契約,等摘星節結束就會自動消退吧。”
謝星搖壓下心中翻湧的情緒, 給自己暗下一個清心訣。耳後熱意褪去, 她指尖一動,引得白繩隨之收攏。
於是晏寒來的喉結也上下滾落,無言垂眸,向她皺了皺眉頭。
謝星搖默默停下動作。
“我聽說, 與身體的一部分相連後, 結契繩會以靈力作為載體。”
她不敢用力也不敢動,隻能輕咳一聲緩解尷尬:“隻要在識海裡對它做出指令,結契繩就會自行消失和出現。”
千裡姻緣一線牽, 綁上這條繩索之後, 隻要二人身在幽都, 無論相隔多遠, 都能被緊緊相連。
晏寒來:“嗯。”
“那,”謝星搖看他一眼,“我讓繩子消失囉。”
晏寒來不置可否,是默認的意思。
白繩緩緩消散,直至不見蹤影。
這分明隻是一場你情我願的協商,謝星搖卻不知怎麼,詭異生出了一絲竊玉偷香的做賊心虛。
停停停,打住。
這個想法過於離譜,她不敢繼續往下想,飛快把它趕出腦子。
正值這個當口,花園外響起幾聲竊竊私語。
向著園外探去,謝星搖見到三個青竹般的小少年。
其中一位的腦袋上,還頂著個雪白色兔子耳朵。
幽都百姓大多淳樸熱情,見她抬眼,小少年們紛紛咧嘴一笑,友好地揮一揮右手。
謝星搖正要抬手打招呼,卻見手上的結契繩陡然出現。
細繩瑩白,通體氤氳著澄澈靈力,在翠色樹蔭的映襯下格外清晰,悠悠連接她的一根手指,以及晏寒來白皙的脖頸。
小少年們熱情好客,還在思索著要不要上前搭話,猝不及防望見這根繩子,皆是一怔。
再看她身側的青衣少年,眸色淡淡,目光冷然,雖然並未表現出凶神惡煞的惡意,但著實叫人發怵。
好凶。
結契繩雖然不算正式契約,但在幽都的傳統裡,當眾將其顯露而出,無疑是一種張揚的挑釁——
類似於野獸護食,警告同類們不要靠近。
更何況,這還是一隻凶巴巴的、生人勿近的野獸。
嘰嘰喳喳的談話聲漸漸停下,小少年們察言觀色,最終朝她禮貌笑笑,一溜煙跑開。
這根繩子,絕對不是由她召喚出來的。
謝星搖心有所感,驀地抬頭。
“試試功效。”
晏寒來語氣平靜,看他模樣,渾然對結契繩生不出興趣:“看起來尚可。”
一句話說完,靈力緩緩下壓,結契繩隨之消失不見。
謝星搖:……
其實你就是獨來獨往慣了,不喜歡身邊吵吵鬨鬨,所以故意把那些小妖嚇走了吧。
除了“毒舌”以外,謝星搖暗暗給他貼上一個標簽:幼稚。
想了想,又補上一個:壞家夥。
“對了。”
不久前小樓裡的對話曆曆在耳,謝星搖想起雀知的欲言又止,試探性開口:“雀知前輩說……你是前往極陰之地的最佳人選,為什麼?”
晏寒來沉默片刻,唇角微勾:“謝姑娘不是不會刨根問底麼?”
“這不叫刨根問底。”
謝星搖不假思索:“這是出於同伴之間的關心。”
她這個回答又直又快,全然在對方的意料之外。
晏寒來罕見地愣了愣,好一會兒,卻隻是漫不經心告訴她:“抱歉,無可奉告。”
他總是把秘密藏在心裡,不願對任何人訴說。
謝星搖清楚自己幾斤幾兩,憑她和晏寒來的交情,還遠遠達不到能讓他無話不談、掏心置腹的程度。
她沒再追問,把話題移開:“這次去城主府,務必小心。”
晏寒來低笑一下:“這句話,還是送給謝姑娘更合適。”
她就不該指望,這隻狐狸到頭來能說出什麼好話。
好在謝星搖早已習慣他的性子,並未針鋒相對地回懟,而是語氣如常,輕聲開口:
“若是遇上不好的事,大可告訴我和師兄師姐。”
身側的少年抬起一雙琥珀色眼眸,同她四目相對。
謝星搖笑笑:“我們這群人雖然年紀輕輕、修為不高,但同生共死這麼多次,大家已把你當成了朋友。你若有請求,我們定會竭力而為。”
晏寒來靜默看她許久,眸中晦暗不明,臨近最後,懶散揚起唇角。
晏寒來:“謝姑娘何時學了煽情這一招,莫非是話本子裡的新花樣?”
謝星搖:……
很好。
不愧是原文蓋章認定的壞蛋,既然不會說話,以後就不要再說。
她正要回懟,身後傳來木門打開的吱呀一響。
“搖搖!”
月梵交流完畢養魚心得,自樓中小跑而來,望見她和晏寒來,頗為驚訝:
“你們怎麼還在花園?這個花園不大,我還以為你們去了彆的地方散步。”
不。
其實在這個小小花園裡發生過的事情,遠比散步複雜許多。
謝星搖張口就來,刻意回避結契之事:“這裡的建築風格很是彆致,於是我們多加逗留了一段時間。”
“謝姑娘很有眼光。”
雀知得意一笑:“這個園子是我找到幽都最好的工匠,讓他們精心打磨而成的。”
糊弄過去了。
鬆下一口氣的同時,謝星搖心中更多還是猶豫。
結契的事情……應該沒必要告訴其他人吧。
這不過是一根平平無奇的小繩子,等摘星節結束就會消失,毫無重要性可言。
倘若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情,免不了要進行一大段口乾舌燥的解釋,更糟糕一些,還會惹得他們胡思亂想。
謝星搖選擇守住這個秘密。
隻要到了摘星節結束的那一天,就能裝作結契從未發生,而她和晏寒來也能順理成章,恢複互不相乾的關係。
應該不會出問題……吧?
毋庸置疑,雀知的生活是人間仙境。
宅邸中聘請了不少來自五湖四海的大廚,從北州到南海,從草原到大漠,各種口味各種花樣的菜式層出不窮,叫人目不暇接。
幾人品嘗完一席饕餮盛宴,個個心滿意足。
歇息一個時辰後,便是動身的時機。
他們身上都被貼好了天階隱匿符,身形與氣息隱去九成,哪怕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頭,也不會被普通百姓們察覺。
“真奇怪。”
前往城主府的路上,謝星搖凝神沉思:“那些消失不見的人,究竟去了哪裡呢?”
“可能和連喜鎮的無辜百姓一樣,被關押在地牢裡。”
月梵道:“不過……浮影石裡那個青年的憑空消失,確實無法解釋。”
曇光聳肩:“總不可能進了九重琉璃塔吧,幽都城主又不是托塔天王。”
雀知挑眉:“托塔天王?”
差點忘了,在修真界裡,是沒有這個神話體係的。
曇光牢牢記著自己的人物設定,掩嘴一笑:“是我們家鄉流傳下來的故事啦。”
[曇光小師傅,]月梵嘖嘖讚歎,[有始有終,令人敬佩。]
謝星搖:[甘拜下風。]
溫泊雪:[五體投地。]
晏寒來:[……]
他們身法極快,沒過多久來到城主府前的巷子裡。
雀知的修為隻比城主穆幽略遜一籌,心中默念法訣,掌心結陣而出。
“我跟蹤穆幽時,曾在城主府暗暗布下過陣法,以備不時之需。”
“城主府有不少防備外來之人的惡咒,這些陣法能讓惡咒中止一柱香的功夫,時間雖然不長,但足夠你們前往極陰之地。”
雀知低聲:“隱匿符可確保你們不被守衛察覺,待你們拿到琉璃塔,就立刻離開。”
月梵點頭:“明白。”
“抱歉啊。”
不知想到什麼,黑裙女妖溫和笑笑,語帶歉疚:“你們身為仙門弟子,行事本應光明磊落,如今跟著我,卻要受這種偷偷摸摸的委屈。”
謝星搖立馬擺手:“前輩言重了,我們不在意的。”
尋常的仙門弟子,的確應是霽月光風、蕭蕭肅肅。
但謝星搖回憶了一下他們在修真界裡的所作所為,包括但不限於當眾上演狗血大劇,抱著布包聲稱有了孩子,裝窮賣慘碰瓷,還有打奶嗝。
……這樣一想,潛入城主府這件事,已經屬於很有牌麵的任務了。
雀知未曾進入極陰之地,不知其中景象。
九重琉璃塔乃是無上寶物,定會被各種機關層層護住,她提前做了準備,遞來幾張護身符與開鎖解咒的法器。
為以防萬一,這位富甲一方的大妖甚至準備了好幾份傳音符,雙方隨時保持聯係,倘若出現意外,她便立刻趕去救援。
從頭到尾無微不至,堪稱保姆級全方位看護,月梵深受感動:[富婆之樂,誠不我欺。]
現下正值深夜,大多家仆都已入睡,隻有少數幾個家丁仍在夜間巡邏。
雀知出手闊綽,天階隱匿符的實力遠遠淩駕於家丁之上,一行人沒費太大功夫,就來到城主府最西邊。
極陰之地聲名在外,謝星搖早在二十一世紀就聽過這個名頭,今日頭一回親眼見到,不由心生好奇。
西邊是片幽寂森冷的樹林,時節雖已入晚春,當她踏入其中,還是感到了一陣鑽心透骨的冷。
謝星搖打了個哆嗦。
這種冷意並非單純的溫度過低,而是如同陰冷粘膩的冰水被一股腦潑在身上,沁入四肢百骸,讓人心生戰栗。
一直西行,穿過密密匝匝的無數枝葉,在林中儘頭,佇立著一座石製神像。
神像相貌冷峻,是個不苟言笑的年輕女人,雙目空洞,滿溢詭譎之氣。
而在女人伸出的雙手之上,赫然捧著一座散發著瑩瑩白芒的琉璃小塔。
傳音符中,響起雀知的低語:“怎麼樣,找到了嗎?琉璃塔是被鎖在陣法裡,還是被許多咒術圍在其中?你們可以大致描述一番,讓我想想能不能解開。”
謝星搖:……
謝星搖遲疑應答:“好像,什麼也沒有。琉璃塔周圍毫無防護,被擺在樹林裡頭。”
[錯不了。]
他們接觸過兩回仙骨,溫泊雪很快辨認出熟悉的氣息。
雀知還在傳音符另一頭,他小心翼翼傳音入密:[仙骨就被藏在裡麵。]
“但是……如果這真是琉璃塔,城主應該十分珍視才對。”
謝星搖想不通其中道理,悄聲道:“對待寶貝,哪有人會這麼大大咧咧擺在樹林的?”
“其實也不算大大咧咧。”
月梵稍作思考:“我方才一路走一路看,城主府中的確設下了許多惡咒,一旦有人擅闖,就會自行發起攻擊;而且極陰之地本身就是個囚籠,若非我們是淩霄山弟子,早就被城主發現了。”
她一頓:“不過……就這樣擺在林子裡,是不大對勁。”
這地方太過平靜,近乎於詭異的死寂。
饒是傳音符另一邊的雀知也品出了不對勁:“琉璃塔周圍沒有任何陣法咒術麼?”
月梵低聲回她:“嗯。”
“……這就奇怪了。”
雀知沉聲:“穆幽此人心性狡詐,倘若他真是無辜百姓失蹤的元凶,必然在塔上設了必殺的機關——你們儘快撤開,不要碰它。”
她話音方落,晏寒來竟罕見地開了口:“不是必殺的機關。”
謝星搖一愣,聽他繼續道:“是一個小世界。”
靈狐一族擁有與生俱來的天賦,晏寒來身為其中的佼佼者,對靈力的感知極為敏銳。
他略做停頓,望向不遠處的琉璃白塔:“小世界靈力極強,應是依附於某種強大之物,與琉璃塔相輔相成。”
他說得隱晦,身邊幾人瞬間明白了意思。
這“強大之物”便是仙骨,至於所謂的相輔相成——
謝星搖整理好思緒:[琉璃塔裡的小世界,應該類似於繡城裡的心魔之夢。城主將失蹤之人困在小世界裡,日日榨取他們的神識與魂魄,為自己所用。]
這樣一想,之前的疑惑就能解釋得通。
之所以將九重琉璃塔毫無防備放在林中,是因為當一件物品足夠危險,那麼它本身,就是最堅固的囚籠。
所有妄圖靠近之人,都將被困入其中。
城主分明是擱這兒在釣魚。
“我們接下來怎麼辦?靠近琉璃塔,會被吸入小世界;就這樣走了,找不到證據帶回去,又覺得不甘心。”
曇光拿不準主意:“我們今夜擅闖,城主府很快會察覺貓膩,今後要想再進來,恐怕難上加難。”
溫泊雪低聲附和:“而且……如果塔裡是個小世界,失蹤的人們很可能還有幸存者。時間一天天拖下去,他們生還的可能性隻會更加渺茫。”
他所言不假,為了儘可能護住更多人的性命,這件事情必須速戰速決。
謝星搖沉默不語,看一眼手中的天階瞬移符。
無視幻術、空間、結界,能任意穿梭的寶物……
謝星搖眉心一動,靠近傳音符:“雀知前輩,倘若我們進入小世界,想要離開時,瞬移符還有用嗎?”
“當然。”
雀知語氣驕傲:“天階之物,不受任何拘束。”
月梵聽明白話裡的意思:“你想進去?”
“小世界和心魔幻境一樣,都有破解方法。”
謝星搖點頭:“倘若能將它破開,便可救出受困的百姓,屆時城主的陰謀也就不攻自破;就算失敗了,有瞬移符在身上,也能馬上離開。”
隻可惜瞬移符每張隻能使用一次,若能隨心所欲無限傳送,豈不美哉。
“我覺得這個法子可行。”
曇光輕撫下巴:“而且留了條後路,不至於死得不明不白。”
月梵與溫泊雪異口同聲:“我也去。”
晏寒來:……
晏寒來:“嗯。”
“不愧是我看上的仙長。”
雀知輕聲一笑,不忘叮囑:“琉璃塔中凶險莫測,這麼多年過去,從未有人逃出來。你們進入其中,務必小心。”
謝星搖應了聲好。
另一邊,溫泊雪已做好準備,向前邁開幾步。
他甚至沒來得及靠近琉璃塔。
隻一刹,謝星搖耳邊響起一道悠遠鐘磬之音。
鐘聲浩浩,渾厚清遠,繼而白光乍現——
視野陷入無儘漆黑。
謝星搖猛地睜眼。
眩暈感如影隨形,讓她忍不住扶起額頭,心中默念法訣,給自己施下一道清心咒。
法訣一出,謝星搖就覺出了不對勁。
她原本的修為已是築基高階,隻差半步便能突破金丹。
然而此時此刻,靈力微弱,更像是煉氣修為。
渙散的神識終於聚攏,謝星搖又一次掐訣。
靈力嫋嫋,還是隻剩下幾縷暗淡的白光。
在繡城的心魔幻境裡,她也曾喪失過修為。
小世界相當於一方獨立的天地,無關之人進入其中,會受到整個空間的排斥,修為退減並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