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寂靜無聲。
長廊儘頭的角落幽深偏僻,鮮少有人靠近,偶爾自遠處傳來清悠腳步與小妖們的歡快笑音,不過片刻,便消失在其它拐角。
隔著一件單薄紅裙,腰側的熱度若有似無。
這樣的感覺並不清晰,謝星搖心中卻生出一種古怪的錯覺——
仿佛隨著狐尾的動作,血肉被悄然化開,先是側腰,再到心口,最終熱意暗湧,連帶識海也一並消融,隻剩下灼人的滾燙。
喜歡嗎?
她不知道。
然而身體下意識的反應告訴她,自己並不討厭這樣的觸碰。
臉上一定紅得厲害,被晏寒來的喉音撩過耳畔,耳中亦是嗡嗡作響。
……晏寒來,究竟清不清楚他在做什麼啊。
原文裡說他離群索居,常年孑然一身在修真界遊蕩,無父無母,更無交心好友。
在絕大多數時間裡,這隻狐狸都置身於九死一生的魔淵與秘境。比起與人相處,他或許更清楚應該如何解決鋪天蓋地的邪祟妖魔。
他本就對人與人之間的分寸不甚了解,看了那些奇奇怪怪的話本之後……不會誤以為這是正常操作吧。
謝星搖很快否決這個念頭。
晏寒來自尊心強得要命,平日裡連一句軟話都不肯說。
他也許的確懵懵懂懂,但絕對不傻。
這樣的距離與姿勢,分明就曖昧過了頭。
少年因身形不穩,一隻手撐住她身後的白牆,形成一個狹窄逼仄的小小空間。
於是壓迫感更洶更重,謝星搖平複心神倉促抬頭,恰好同他四目相對。
毒咒仍在撕裂識海,鴉羽般的長睫因劇痛而不住顫抖。
晏寒來麵上卻無痛苦之色,眼尾飛紅,雙目晦暗不明,靜靜對上她視線,不知想起什麼,倏而勾出一抹淺笑。
漫不經心,卻正中靶心。
空氣中的弦將斷未斷,因他這個意味不明的笑,頃刻間碎開。
“你……”
謝星搖覺得,她有必要說些什麼,用來緩解此時此刻過於窘迫的氣氛。
謝星搖側過雙眼,避開他目光:“就是……”
謝星搖耳根愈熱:“毒咒……”
可惡。
比起溫泊雪,她才像個報了廢的機器人。
毒咒洶湧,晏寒來被折騰得麵無血色,偏生心情似乎不錯,用低低氣音回她:“怎麼?”
謝星搖不假思索:“今日的毒咒,比之前厲害得多。”
話音方落,她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因著腰上勾纏著的那條尾巴,自己結結實實被嚇了一跳。
於是一瞬走神,手心裡的靈力消弭殆儘。
她重新凝神,掌心靈力聚集,再一次渡入少年識海。
細細想來,她與晏寒來的關係……在某些時候,確實略顯古怪。
她醉酒之後,晏寒來會變作一隻小狐狸,不做反抗地被她抱在懷裡。
幽都妖族試圖同她結契,晏寒來以“麻煩”為由,主動遞給她一根結契繩。
他那樣一個傲慢又孤僻的性子,本該獨來獨往、對這些事情漠不關心。
在《天途》原文裡,月梵同樣受到不少小妖青睞,晏寒來置若罔聞,沒主動和她說過一句話。
還有他們在九重琉璃塔中遇見的紅衣小女孩。
最後一次見麵時,她氣急敗壞瞪著晏寒來,聲稱“其實在那時候,他根本沒有”——
她沒說完,就被晏寒來的殺咒毫不留情打斷。
謝星搖當時就生出了好奇,奈何紅衣之女的控訴戛然而止,讓她得不到答案。
如今想來,紅衣之女能分辨真心與謊言,她的語氣那樣斬釘截鐵,是不是想說……
晏寒來沒有撒謊?
那他又是什麼時候沒有說謊。
從頭到尾,紅衣之女沒來得及判定真假的,隻有一句話。
識海轟地一熱,謝星搖掐斷這個天方夜譚的念頭。
她心中充斥著繁雜的念頭,掌心隨著竄動的毒咒上下輕撫,一個不經意間,碰到狐狸的耳朵尖。
晏寒來身形一僵,氣息更亂。
“抱歉抱歉。”
謝星搖陡然回神:“你還好嗎?”
青衣少年垂眸,麵色淡淡看她一眼。
他受了重傷,渾身上下沒什麼力氣,分明是處於弱勢的那一方,然而不明緣由地,漸漸顯出主導者般的、令人無法拒絕的姿態。
“嗯。”
狐耳蹭著她輕輕一掃,晏寒來喉音慵然:“繼續。”
*
好不容易壓下毒咒,謝星搖回到雅間,腿有些軟。
合理推斷,是被榨乾。
晏寒來行在她身側,仍是司空見慣的冷淡神態:“謝姑娘的靈力儲備,倒與煉氣極為相符。”
謝星搖瞪他一眼。
她出於好心幫他解咒,結果還要被諷刺靈力太少,晏寒來此人實在心如寒鐵、薄情寡義——
下一刻,卻見少年抬起左手,淩空一點。
他已至金丹,雖然被九重琉璃塔壓製了修為,靈力仍是澄澈洶湧,無聲無息來到謝星搖掌心,水流一般彙入其中。
晏寒來居然在給她渡回靈力。
謝星搖沒料想過這個動作,猝不及防,隻覺手心的皮膚被羽毛一撓。
黑暗中被尾巴纏住的感覺莫名湧上心間,她條件反射移開右手,輕握成拳。
晏寒來撩起眼皮。
“有點癢。”
謝星搖壓下心虛:“沒關係,靈力總會慢慢恢複,不勞晏公子費心。”
對方默不作聲,遞來兩顆回複靈力的丹丸。
嘴上冷淡又毒舌,身體做出的反應倒是人模人樣。
她道謝接下,將丹藥囫圇吞入腹中,敲開雅間大門。
木門吱呀打開,房中投來數道視線。
“搖搖,你回來了!”
見是她,月梵揚唇一笑,倏而瞥見她身後的晏寒來,眉梢微挑:“你們……”
“碰巧遇上,就一起回來了。”
謝星搖迅速轉移話題:“結界如何了?”
“可巧,你們回來得正是時候。”
溫泊雪老實笑笑:“方才綺樓主人發來傳訊——結界已經解除。”
*
結界解除了。
謝星搖隨著眾人離開雅間,行出燈火通明的綺樓,便又回到亙久不變的壓抑夜色。
不過……比起最初的昏沉無邊,當她抬眼望去,很快發現不同。
因有一層肉眼不可見的結界,在此之前,小世界中心的九重琉璃塔被完全隔絕,隻露出一道隱隱散發暗光的影子。
如今結界散去,塔身溢開澄亮清透的皎白亮芒,琉璃蕩出縷縷清光,將小半片天空映照得恍如白晝。
“沒錯。”
溫泊雪細細探去,左眼一跳:“是仙骨的氣息。”
“結界替你們解開了。”
綺樓之主倚靠門邊,身側跟著個眉清目秀的小侍,說話時愜意張口,咬下小侍手中的一顆葡萄。
她言罷一頓,眸光流轉:“不過……可彆怪我沒提醒你們,這麼多年過去,凡是進入那座塔的人族妖魔,最後都沒回來過。”
謝星搖頷首:“多謝前輩。”
曇光好奇:“前輩,能通過結界抵達那座琉璃塔的,一共有多少人?”
“少得很。除卻你們,隻有寥寥六七個,還都是三三兩兩結伴前來的。那些後生要麼滿身是血,要麼餓得沒了力氣,能像你們這樣的,還是頭一回。”
女人咽下又一顆葡萄:“若你們能保住一條命,大可隨時回我綺樓,這兒已經許久未曾見到新麵孔了。不過嘛——”
她勾唇一笑:“更為理智的選擇是,乾脆不要去往那座邪門的塔。流觴佳肴、笙歌美人,綺樓無一不有,與其送死,不如留在這兒儘情享樂。”
聽起來不錯。
若是在閒暇時刻,綺樓不失為一個愉悅身心的好去處。然而被困在九重琉璃塔的不止他們幾人,哪怕隻在此處多待一天,都會有更多受害者出現。
“前輩的好意,我們心領了。”
月梵道:“他日有緣,我們定會回來。”
“也罷。”
她拒絕得溫和有禮,綺樓之主打個哈欠:“祝你們好運。”
兔耳姑娘自她身後探出腦袋,兩隻耳朵左右一晃,揮揮右手:“再見!”
告彆綺樓,一行人終於邁入內城深處。
這裡範圍不大,四處林立著雅致精美的幢幢樓閣,九重琉璃塔好似明燈,照亮每一處昏黑角落。
與想象中不同,這裡沒有邪祟,沒有殺氣,沒有魑魅魍魎。
也沒有熟悉的石碑。
“我想起來一件事。”
氣氛詭譎而壓抑,謝星搖不由壓低聲音:“紅衣之女和小亡都曾說過,城主穆幽有時會出現在城中的這座塔裡。琉璃塔立在內城,邪祟們不識字,穆幽卻是認識的。”
也就是說,一旦在這裡立下石碑,定會被穆幽察覺。
好幾個幸存者聞言一愣,眼中浮起茫然之色。
自從進入這個危機四伏的小世界,所有人都在石碑的指引下步步前行。
不誇張地說,若是沒有石碑,沒誰能活著來到內城。
謝星搖默默蹙眉,警惕打量四周。
佯裝成求救孩童的食人之屋,絕不能說謊的紅衣貓女,一旦遭到攻擊便會心生怨恨的狡妖,會將客人引誘至房中殺害的綺樓小妖。
這些邪祟看似善良無害,其實處處藏匿殺機,如果不是循著規則謹慎行事,她早就踩了不知道多少個坑。
憑借一身可憐兮兮的煉氣修為,恐怕連外城都過不了。
石碑乍一消失,就像指路明燈突然熄滅了火光。
饒是謝星搖也有些不適應,在琉璃散出的幽光裡緩步前行,不知不覺間,竟已來到塔前。
暮色幽謐,九重琉璃塔靜靜佇立,通體流瀉出皎月般的清波,宛如雪嶺之花,高不可侵。
進入塔中的大門虛虛掩著,隻露出一條細長縫隙,透過縫隙看不清其中景象,唯能窺見一線瑩白亮光。
任誰也不會想到,這座看似聖潔無匹的高塔,竟是一切殺戮與陰謀的元凶。
“這就到了?”
月梵滿眼的不可思議:“穿過結界以後,居然沒有遭受任何襲擊……穆幽在外城內城設下那麼多邪祟,怎麼可能偏偏對最重要的琉璃塔卸了防備?”
溫泊雪默念法訣,向前探出靈力:“塔裡很可能藏有貓膩。”
靈力穿過縫隙,直入琉璃塔中。
曇光暗暗捏了把汗,小聲問他:“怎麼樣?”
“有股很強的威壓和殺氣。”
溫泊雪道:“穆幽定是早有防備,琉璃塔作為整個小世界的核心,要想進去,不會容易——大家當心。”
幸存者中的藍衣小道士怯怯開口:“那……我們要推門而入嗎?”
一直沉默的書靈驀地應聲:“要。”
“嗯。”
月梵順著他的意思點頭:“總不能因為沒了石碑,就變得畏手畏腳。我可以——”
她話沒說完,便見黑袍男人上前一步:“我來。”
謝星搖抬頭:“小亡?”
“我已至金丹,萬一塔裡有什麼機關,我最有可能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