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靈道:“你們皆被壓製修為,還是謹慎為妙。”
靠近這座塔,他似乎變得格外積極了些。
謝星搖心覺微妙,但書靈的這段話有理有據,放眼在場所有人,他開門的危險性最低。
無人反駁,黑袍男人踱步靠近門邊,伸出右手。
塔門厚重,被推開的一刹,發出轟隆悶響——
不過轉瞬,變故陡生!
門縫越來越大,塔中淌出的光暈也愈來愈濃,霸道地填滿整片視野,刺得雙目生痛。
謝星搖剛要掐訣念咒,身體便被一道護罩般的靈力包裹。
不適感散去,她順勢抬眸,望見晏寒來琥珀色的雙眼。
“多謝。”
琉璃塔中必有埋伏,謝星搖早就做了思想準備,很快平複心境,看向身前。
白光洶湧如潮,一時間浩浩蕩蕩,吞沒了包括九重琉璃塔在內的全部景象。
而當光影聚攏,九重琉璃塔的輪廓被無限放大。一麵麵高牆平地而起,好似能吞食天地的磅礴巨蛇,她置身其中,一眼望不到儘頭。
再眨眼,隻見高牆淩空、道路蜿蜒如犬牙差互,上一刻還平靜寬敞的空間,赫然成了一座無比龐大的迷宮。
溫泊雪看得目瞪口呆,怔忪著倒吸一口涼氣。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還在後頭。
塔中本是寂靜無聲,伴隨迷宮鋪開,四麵八方紛紛響起邪祟的淒厲嘶嚎。
威壓迎麵,裹挾出縷縷腥風。
“一個看不到頭的迷宮。”
曇光扶額:“再加上層出不窮的妖魔鬼怪……看氣息,這裡的邪祟不會全在金丹吧。”
這座九重琉璃塔,哪裡是逃生之路。
分明是絕無生機可言的絕境啊。
“怎、怎麼辦?”
幸存者之一的青年癱軟在地,因強烈威壓瑟瑟發抖:“我們……”
他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莫說邪祟,連妖獸都很少見過。
能走到這裡已是極限,他全憑著滿腔求生的願望苦苦掙紮,沒料到生路成了絕路,無異於當頭一棒。
不止他,曇光身邊的邪祟們亦是麵露驚惶。
同為邪祟,它們明白這座迷宮有多麼可怕。
“九重琉璃塔的確是小世界中心,這點不會有錯。”
謝星搖皺眉:“等穿過迷宮,我們就能找到虛實交接之地,回到現實。”
但太難了。
他們能穿過偌大的幽都,多虧有石碑一路引領,現如今憑借一身煉氣修為,絕不可能勝過如此之多的金丹妖魔。
她心中思忖著接下來的步驟,頃刻之際,耳邊忽然掠過一縷幽風。
不妙。
謝星搖屏息凝神,沒等掐出法訣,便聽有人揚聲道:“且慢且慢,小仙長莫急!”
這分明是似曾相識的嗓音,聽起來卻又無比陌生。
她茫然望去,見到熟悉的一襲黑袍。
身邊的書靈同樣愣住。
——迷宮入口處的第一個拐角,正站著個形貌邋遢、手抱長劍的年輕男人,劍眉星目、鼻梁高挺,五官與他如出一轍。
青年毫無活人的氣息,身形浮於半空,顯然是已逝之人的魂魄,與邪祟相比,沒沾上一絲邪氣。
溫泊雪怔怔眨眼:“這是……?”
“終於又見到新人了。”
年輕男人快步上前,瞥見書靈,咧嘴笑開:“這不是亡靈之書的書靈嗎?我記得他很凶很暴躁來著,幾十年不見,這麼乖了?”
“等等等等。”
月梵搞不清楚狀況:“你是……人魂?人的魂魄,怎麼會與書靈長相一樣?”
謝星搖心口咚咚一跳。
她一直納悶,邪祟倘若生於九重琉璃塔,為何會清楚知道外界的傳統。
如今看來,這個疑惑終於有了合理的解釋。
“這裡的所有邪祟——”
她一頓:“都是由已逝之人幻化而成的?”
這個事實全然超出想象,幾名瀕臨絕望的幸存者紛紛呆住。
藍衣小道士唇瓣輕顫:“怎麼會……”
“對了一半吧。”
男人倒是不甚在意,懶懶聳肩:“準確來說,是接連被邪祟吞噬。”
他語氣輕鬆,說出的話語卻叫人不寒而栗。
“隻要你被邪祟殺死,就會喪失原本的記憶、住進它的身體,接替它成為新的殺人工具——當你殺掉另一個無辜之人,那人便也成了你的下家。”
男人覷一眼書靈,被後者凶巴巴一瞪:“邪祟的相貌會隨靈魂而變化。無論殼子裡的靈魂如何變換,邪祟總會記得兩件事:一是曾經殺過的人,二是無條件遵從穆幽的命令。”
“那……”
幸存者中的小姑娘駭然掩唇:“九重琉璃塔裡,豈不是無辜百姓們一直在自相殘殺?”
男人不置可否,抿唇一笑。
謝星搖笑不出來。
被關進九重琉璃塔中的受害者多不勝數,其中有道侶,有好友,有同門,也有家人。
在這樣的法則之下,無異於讓他們親眼看著珍視之人一個個淪為怪物,卻無能為力。
更為殘酷的是,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怪物,將頂著珍愛之人的相貌與靈魂,對他們展開追殺。
無處可逃,注定一死。
甚至是死在家人愛人的手上,然後接替他們成為新的怪物。
這是未曾被刻上石碑的、貫穿了整座九重琉璃塔的規則。
也是最徹骨的絕望。
難怪穆幽的修為能突飛猛進。
好一會兒沒人說話,良久的沉寂裡,溫泊雪遲疑開口:“不知前輩應當如何稱呼?”
男人淡聲:“王成闕。”
還真姓王。
曇光思索片刻,沉聲道:“前輩的魂魄,為何會出現於此?”
假若一切如他所言,既然書靈擁有與他相同的長相,那他定是死於亡靈之書,魂魄被裝進了書靈的殼。
“這個說來話長。”
王成闕懶散笑笑,抱緊手中長劍:“我向亡靈之書許了個願望,說我執念太強,一縷魂魄留在了死掉的地方。”
死掉的地方。
謝星搖眸光一亮:“前輩也穿過大半個幽都,來到了九重琉璃塔。”
“不錯。”
男人麵色如常,唇角揚了揚:“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大概五六十年?我是第一批進來的。”
據綺樓之主所言,有好幾支隊伍穿過了結界。
親眼見到塔裡的這般景象,謝星搖心覺不妙:“前前後後進入琉璃塔的人,有誰出去過嗎?”
王成闕哈哈大笑:“小姑娘,這裡處處是陷阱和邪祟,隻有一條正確道路。你覺得僅憑幾個小修士,在沒有任何指引的情況下,能順利找到出口麼?”
也對。
與小世界裡的幽都不同,九重琉璃塔時刻可能受到穆幽的監視,石碑的法子在這裡行不通。
心中好不容易湧起的希望瞬間破滅,謝星搖苦惱地揉揉眉心。
身前的王成闕卻是一笑:“不過,你們算是運氣好。”
他道:“迷宮的機關固然繁複錯雜,被好幾個修士接連探去,已解開了不少。”
“可是,”曇光撓頭,“就算前輩們探明了道路,這裡沒有石碑,留不下線索……”
這句話沒說完,小和尚終於意識到什麼,怔怔動了動唇瓣,欲言又止。
王成闕被他表情逗得一樂:“不然你們以為,我為何要留在這種鬼地方。”
他被困在九重琉璃塔,已有幾十年。
身為元嬰修士,他雖然被壓製了修為,靈力與作戰經驗卻是豐富,一路上披荊斬棘,與友人們風塵仆仆來到塔中。
他們滿心期待,殊不知打開大門,卻遇見更為深沉的絕望。
迷宮複雜而龐大,處處布有必殺的陷阱,他們作為進入琉璃塔的第一支隊伍,得不到任何前人的提示。
抱著不如一試的心思,他們開始前行。
先是一個青年墜入陷阱、被火焰吞噬身軀,緊接著一個姑娘被邪祟纏身,死不瞑目。
隊伍中的人們一個個死去,絕望愈深愈沉,壓得他難以喘息。
直至最後,隊伍裡隻剩下他和另一名女修。
那時他們雙雙身受重傷,女修命不久矣,在瀕死之際啞聲開口:“想來我們之所以能穿過幽都,全因前輩們寫下了石碑……我們分明已探明了一段迷宮,可惜這裡是穆幽的地盤,有他在,不會讓我們留下訊息。”
——當真無法留下訊息嗎。
那麼多無辜之人,那麼多心懷求生之願的後輩,當真要被永遠困在這處囚籠嗎。
王成闕快死了。
在即將閉上雙眼時,他見到口袋裡的亡靈之書。
沒有石碑,沒有文字,沒有用以傳承的規則。
那就由他將生命獻祭給邪祟,以靈魂來承載規則。
迷宮中的路徑與陷阱,他全都記得。
他會成為最好的路標。
願望成真,他以魂魄為代價,在琉璃塔中留下了極其微小的一縷意識。
在那之後的幾十年間,他陸陸續續見到幾隻隊伍。
傷痕累累的年輕人們心懷希冀,本以為能逃離此地,見到迷宮,無一不是心生絕望。
而王成闕引領他們步步向前,一次一次,每一回都比之前走得更遠。
有十多歲的姑娘看著漫無儘頭的遠方,臨死前輕聲笑笑:“在外城的時候,我一直很感激那些留下石碑的前輩……真好,現在我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
有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遞給他一封家書:“這是我給妻兒留下的信。倘若真有人能走出去,勞煩他們把它帶給我的家人。”
距離今日最近的一次探路,他與僅剩的另一個幸存者遙遙窺見了迷宮的儘頭。
可惜他身邊的少年肚子被破開一個大洞,隻能一動不動躺在角落,勉強向他扯出笑容。
“下一次……他們是不是就能出去了?”
王成闕說:“嗯。”
“希望不要再有什麼岔子,穆幽處心積慮設下這麼多陷阱,真煩。”
少年道:“其實剛來這個小世界的時候,我還笑話過外城裡的石碑——就一個接一個圍著城牆,全部寫了同一段話的那些,好矯情啊。”
他忽然說:“你還記不記得,那些石碑上,寫了什麼?”
王成闕思忖許久,低聲應他:“高塔是九重琉璃塔的投影,也是唯一……唯一什麼來著。”
少年咳出一口血,語氣卻是帶了笑。
他睜著渙散的雙眼,一字一頓,輕輕動了動嘴唇:“亦是與現實連通的唯一橋梁。願你帶著我們的祝福,一路平安……”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很久很久以後,王成闕終於記起石碑上的文字,卻再也沒辦法讓他親耳聽到。
在那些環繞著整座城牆的石碑上,被人認真而虔誠地寫:
【據我們所知,高塔身為九重琉璃塔的投影,亦是與現實世界連通的唯一橋梁,隻有通過它,才能破開重重虛妄,返回現實。
不要絕望,不要放棄勇氣與希冀,願你一路平安,帶著我們的祝福離開此地。】
【注:倘若你見到這塊石碑,請為它注入些許靈力,確保幽光不滅,能被後來者一眼察覺。】
不見天日的九重琉璃塔,邪祟叢生,幽寂無光,被禁錮於此的,唯有一個個弱小無力的人,以及如影隨形的苦難與死亡。
然而隻要有人,就永遠擁有綿延不絕的希望。
“你們之前的上一支隊伍,差不多走到了迷宮儘頭。”
看向嶄新的又一群修士,王成闕揚唇笑笑,握緊手中虛無的長劍:“我識路,隨我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