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梵仙長已經收下燈了嗎?”
她身後的幾個少年少女快步走來,望見月梵手中燈盞,皆是一呆。
月梵這才恍惚想起,按照幽都的規定,每人隻能收下一盞。
送燈的小姑娘看看她,又望望突然出現的其他幾個妖族,於是覺得緊張,耳根泛紅。
下一刻,聽見一聲輕笑。
“嗯。”
月梵點頭,忍痛抱緊手中燈盞:“我已經有自己的燈啦,多謝你們。”
小姑娘眨眨眼,怯怯含了笑,驚喜看她一眼。
“我是來給曇光小師傅送燈的。”
一名少女輕聲笑笑,遞來一個花型燈盞:“我看到天上的佛光了!多虧有曇光小師傅,才讓幽都的亡靈得以往生。”
她身側的少年舉起右手:“我也是我也是!小師傅看我!”
溫泊雪這邊也是一樣。
一個接一個的燈盞被遞向眼前,偏偏還隻能選擇其中之一,他一個頭兩個大,沒有經紀人陪在身邊,不知應該如何回答。
早知如此,他就頂著十層易容術再出門了!
“咦。”
人群中,有個小少年環顧四周:“謝星搖仙長呢?”
不遠處的少女立刻接話:“晏公子和王前輩也不見了。”
“好像是王前輩先行離開,謝仙長不久跟在他身後。”
另一人道:“最後晏公子也走了。”
這是他未曾設想過的對話,溫泊雪茫然回頭。
在他身側,本應乖乖坐在原地的三道影子,不知何時消失了蹤跡。
溫泊雪:……?
*
終於趁亂出來了。
為了慶祝摘星節,遠處正在燃放漫天煙火,這會兒已入夜晚,明月當空,煙火如雨,一時間好似白晝。
謝星搖久違地吸一口新鮮空氣,放輕腳步深呼吸。
她心知看台上定會亂成一鍋粥,眼見王成闕偷偷溜走,在月梵被好幾個小妖圍住的時候,也不動聲色離開了練武場。
本來還想叫上曇光和溫泊雪,但已有小妖朝著他們的方向走去,她隻能先行離開。
絕大多數幽都百姓仍留在練武場看熱鬨,要麼圍攻穆幽,要麼互送燈盞,練武場之外,隻有三三兩兩的行人。
謝星搖最怕在生活中做選擇題,倘若要她選擇唯一的燈盞,她定會猶猶豫豫磨蹭許久,想著不能傷害任何一個小妖的自尊心。
畢竟生活裡的選擇,沒有標準答案。
折騰這麼多天,終於又解決了一個棘手的難題。
自從九重琉璃塔碎裂、穆幽被押入官府,他們一行人成功回收了塔裡的仙骨,隻等過幾天離開幽都,送往淩霄山。
但是……幽都過後的羅刹深海副本,就到了晏寒來奪取仙骨、屠戮仙門的劇情。
因著這個念頭,謝星搖的心情輕鬆不起來。
她曾經隻當他生性頑劣,但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發覺晏寒來並非窮凶極惡之徒。
他足夠清醒,之所以做出那種事,必然有其原因。
至於緣由,或許和心魔裡的那座地牢——
她隻思忖了片刻,便聽身側有人笑道:“謝星搖仙長?”
糟糕。
謝星搖匆匆扭頭。
身邊是兩個生有犬耳的小妖,與她對上視線,紛紛露出驚喜之色。
“我們方才還在練武場尋找仙長,一直沒能見到,原來是到這兒來了。”
左側的少年眨眨眼,舉起手中一盞明燈:“這是我摘來的燈,仙長喜歡嗎?”
“哥哥的燈一點兒也不好看。”
右邊的女孩皺皺鼻子:“我的燈是一隻小兔子,可愛多了,而且位置也比他高。”
謝星搖好奇:“位置比她高?什麼意思?”
“姐姐是第一次來幽都吧。”
女孩乾脆收回“仙長”的稱呼,朝她靠近一些:“摘星節送人的燈分為兩種,一種是親手製作,能表現心意;還有另一種——”
她說著抬頭,指了指遠處的天空:“看見那些燈了嗎?”
幽都高樓聳立,不少燈盞掛在樓頂,更有甚者高高浮於半空,晃眼望去,當真像是銀河流瀉、繁星點點。
“另一種,就是掛在樓上天上的那些。”
女孩道:“幽都半空被雀知大人設下了重重威壓,尋常人很難淩空而起,要想摘到天上的燈盞,更是難上加難。燈盞越高就越貴重,造型也更精致,比如最上麵——”
說到這裡,她怔然一愣。
“哇。”
少年亦是睜大雙眼:“最高的那盞燈不見了。”
“……我在判決之前,分明還見過它來著。”
女孩撓撓頭:“那是盞蓮花形狀的寶燈,據說是用七寶琉璃做成的。不過姐姐,我的燈也不差,兔子燈不常見的。”
少年不服氣:“我就比你低了一點點,要不是當時吹風,擾亂我的氣息,我還能去更高的地方。”
他倆你來我往地鬥嘴,不知什麼時候才會停下。
謝星搖本欲告辭,卻又聽見幾道踏踏腳步。
完蛋。
“謝仙長!”
一個熊耳少女小跑而來,興奮揚唇:“我聽說了你們在九重琉璃塔裡的故事……這是我摘的燈!”
然後又是好幾個小妖和好幾盞燈。
很不合時宜地,謝星搖想起雀知不久前的囑托。
比起關心穆幽的下場,倒不如先想想他們自己的處境。解決九重琉璃塔一事,他們定會成為全城的焦點。
留在練武場的幾人早早淪陷,天道好輪回,此時此刻,終於輪到她。
頭疼。
如今看來,最好的辦法隻有全盤拒絕,至於理由——
對摘星節沒興趣?
不行。
自己身為人族,不想參加妖族的節日?
更不行。
要不就叛逆一回,把所有燈盞全都收下?
這就更離譜了,幽都明明白白有過規定,每人隻能收下一盞燈。
……等等。
謝星搖眼睫倏動。
每人隻能收下一盞燈。
隻要她聲稱自己已經有了燈盞,不就可以名正言順拒絕了嗎。
至於那個送燈的對象——
謝星搖默默動了動指頭,隱約之間,能感受到一根無形的繩索。
她和晏寒來臨時結契,本就是為了解決今時今日的這種情況。
“不好意思。”
謝星搖思忖半晌,整理好思緒,頷首笑笑:“你們的燈都很好看,但我已經有結契對象,以及他送給我的燈盞了。”
幾個小妖皆是一愣。
“仙長身上……的確有結契的氣息。”
一個少年遲疑道:“但隻是臨時結契呀。”
“臨時結契也是結契,我們早已互通心意。”
謝星搖毫無猶豫:“他比較害羞,不想結契太快,讓師兄師姐發現。”
“是、是姐姐身邊的那位晏公子嗎?”
另一個姑娘皺了皺眉頭:“他好凶。”
“他隻是表麵看起來凶巴巴,其實心地很好的!”
一個謊需要用無數個謊言來圓,謝星搖眼皮一跳,脫口而出:“我正是因為他的這份真心,才格外喜歡他。”
她身邊的女孩環顧四周:“可摘星節這麼重要的日子,他為什麼沒有陪在謝仙長身邊?還有那盞燈……晏公子送給謝仙長的,是什麼樣的燈呀?”
“他臨時有事。”
謝星搖努力保持麵上微笑:“所以你們還是先行離開吧。我的結契對象很愛吃醋,要是見到這麼多人,說不定會不高興。”
謝星搖腦子裡嗡嗡作響:“至於他送我的燈,是——”
桃花梨子狐狸大圓球,點兵點將。
很好,大圓球。
謝星搖斬釘截鐵:“是——”
“是蓮花。”
毫無征兆的少年音。
謝星搖身子一僵。
熟悉的皂香越來越近,晏寒來聲調冷淡:“她所言不假,我不喜見到太多人圍著她。”
謝星搖:……
他他他究竟什麼時候出現的。
為什麼連這句話都聽見了啊!
晏寒來覷她一眼,遞來一個蓮花形狀的燈。
燈盞玲瓏,花瓣薄如蟬翼,雖然擁有琉璃般澄澈晶瑩的色澤,摸起來卻是冰涼柔軟,正散出淡淡微光,好似明月生暈。
他漫不經心地傳音入密:[隨手摘的。]
謝星搖:……
謝星搖:[哦。]
這隻狐妖來者不善,更何況還拿了一盞格外精致的燈,幾個少年少女麵麵相覷,很快告辭離開。
謝星搖彆開視線不去看他,緊緊抱住懷裡的燈盞,盯著自己足尖瞧。
於是從晏寒來的視角,隻能見到一個鵪鶉般低著的腦袋。
他極輕笑了下:“我很害羞?”
……可惡。
謝星搖抿唇不語。
謝星搖眉心怦怦跳。
謝星搖嘗試著開口,一本正經,沒什麼底氣:“晏公子你懂的,形勢所迫,隻能胡編亂造。”
“嗯。”
他笑意更冷:“互通心意、一份真心、格外喜歡,謝姑娘胡編亂造的本事,一向極佳。”
好像……聽他語氣,有點兒不高興。
她匆匆抬眼,與晏寒來飛快對視,卻見他眸色深深,倏地彎了眉眼。
然後抬起左手,撫起她耳邊一縷碎發。
這個動作毫無征兆,謝星搖來不及發問,對方已搶先傳音:[他們在看。]
這個“他們”,應該是指方才離去的少年少女。
謝星搖不動聲色地側目,在遠處一個拐角,果然見到幾隻小妖探頭探腦的影子。
[既是做戲,不如演一出全套。]
晏寒來靠近一步,緩聲道:[你說是不是?]
他們本就隔得近,晏寒來這樣一上前,距離驀地隻剩下咫尺之遙。
少年頎長的身影將她牢牢罩住,謝星搖對上他雙眼,心口重重一跳。
遠處的煙火仍在繼續,落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連著一雙鳳眼也格外清晰,倒映出屬於她的影子。
冰涼指尖撩著發絲,輕輕擦過耳廓。
謝星搖被凍得屏住呼吸。
晏寒來因她的動作懶聲輕笑:“謝姑娘要想把戲做好,如今收了我的燈,便不應再與旁人生出瓜葛,接下他們的燈盞,是不是?”
謝星搖沒說話。
他的尾音微微下壓,帶了蠱人心魄的啞。空氣裡的夜色仿佛變得濃稠又曖昧,明明是晚春之夜,卻生出陣陣滾燙的暖熱,熏得她心生恍惚。
她知道這是在做戲,但是……
謝星搖並不排斥這樣的距離。
想到這些言語皆非事實,心口甚至變得空空落落,漸漸溢開抓心撓肺的癢。
如同在祈求更多。
她終於意識到什麼。
將他的原形抱在懷中撫摸的時候,被他用尾巴纏住側腰的時候,見他停下摸她耳朵的時候。
《天途》裡心狠手辣的反派也好,古怪孤僻又毒舌的少年也罷,都是晏寒來。
而她想和晏寒來更靠近一些。
一簇煙花自遠空綻開,紛紛如雨下,她抱緊懷裡的蓮花燈,張了張口。
她聲音小,被砰砰煙火全然籠罩,晏寒來看著她,唯獨見到微微開合的雙唇。
他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他一向不是多麼純粹的性子,見到謝星搖以後,似乎變得尤其彆扭,許許多多的話,隻能以玩笑的方式來說。
於是真心成了假意,即便是潛藏在心底、小心翼翼才能說出的言語,也成了一笑而過的鬨劇。
真真假假,連他自己都看不透。
又是一瞬花火。
繁燈如晝,照亮他身前少女黝黑的雙瞳。謝星搖靜靜看著他,忽然揚唇一笑。
須臾間,晏寒來停下呼吸。
兩人之間的結契繩陡然浮現,一邊連著他脖頸,另一頭,則是謝星搖纖細的食指。
如同一根無形的弦死死繃住,懸在他心口,倏地狠狠一顫,惹得心口震動。
——她抬起右手,拉了拉指上的繩索。
於是力道向下,迫使他喉結一動,倉促低頭。
真與假的界限漸漸模糊。
彼此之間的距離更近也更暗昧,滿目昏暗夜色裡,唯有謝星搖的一雙眼睛格外清亮,好似突然靠近的星星。
她踮起腳尖,氣息溫熱,擦過他耳垂。
煙火的聲響接連不斷,晏寒來聽清她的回應。
謝星搖說:“好,隻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