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離譜,很意想不到。
餐宴備好,謝星搖麵無表情坐在桌前,看一眼近在咫尺的大閘蟹。
許是覺得曇光提出的要求過於寒磣,鮫人們十分貼心地加大了份量,改為每人二十隻大閘蟹、三十隻大龍蝦,外加滿桌子她從未見過的深海珍饈。
不得不說,這是她見過最為奢華的餐廳。
能亮瞎眼的金銀珠寶鑲嵌桌前,不要錢似的鋪成一片。四下白牆環護,玉石相襯,配以雕空玲瓏木,價值連城的天羅紗搖綴門邊。
再看飯桌,儼然是用無數夜明珠打造而成。
想想曇光放狠話時說的那句“把夜明珠擺上來”,連謝星搖也不合時宜生出了錯覺,覺得他要求好低。
萬惡的資本主義,對兩顆樸實無華的心造成了沉重打擊。
“怎麼會這樣。”
曇光雙目無神,嘗試理解前因後果:“這和我預想裡的完全不一樣。”
謝星搖拍拍他肩頭,以示安慰。
想要翻車卻翻不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大翻車。
曇光小師傅,不愧是你。
“二位為何不動筷子?”
另一邊,鮫人大祭司坐於桌尾,溫和揚唇:“莫非覺得不合胃口?我可以讓廚子重新做些。”
“沒有沒有。”
曇光立馬擺手:“多謝款待,我們隻是不餓。”
“那我就放心了。”
大祭司道:“神使降臨浮風城,是我們百年難得一見的大機遇——隻要二位願意出力,深海中的邪祟定會束手就擒。”
從見麵起,她就一直在說所謂的“深海邪祟”。
謝星搖細細回憶一下原文片段,主角團一行來到南海時,並未聽說有什麼棘手的妖魔。
“敢問大祭司。”
她收斂好神色,禮貌開口:“您所說的‘邪祟’,究竟是何物?”
“是幾年前突然出現的怪像,有傳言說,是海魔發了怒。”
大祭司道:“鮫人雖然世代生活在羅刹海,但歸根結底,不過是南海中一個普通的部落。羅刹海深不可測,即便是我們,也不敢深入海底。”
這是實話。
深海之下,永遠藏匿著數之不儘的未知恐懼。
不說凶殘嗜血的各種凶獸,僅僅是昏暗無光、壓抑窒息的環境,就能讓人心生退卻之意。
謝星搖這樣想著,稍稍抬了眼,看向不遠處的大祭司。
浮風城裡的鮫人以雙腿行走,隱藏魚尾之後,與普通人族相差不大。
如果非要說有什麼不同,那便是膚色。
海底常年不見天日,沒有了陽光照射,每個鮫人皆是膚白如雪,乍一看去,好似冰瓷。
等他們化出原形,粼粼魚尾映襯出通體瑩白,周身水光蕩漾,一定非常好看。
“幾年前的某個夜裡,深海中突然響起一道悠長嗚鳴。”
大祭司繼續道:“羅刹海異獸眾多,我們當時並未在意,但不久之後,一個外出入海的鮫人就失蹤了。”
又是失蹤。
想起樓厭所說的左護法,謝星搖與曇光交換一道視線。
曇光摸一摸禿腦門:“會不會是遇到海裡的凶獸了?”
“實不相瞞,我們心知羅刹海凶險萬分,一旦離開浮風城,很可能遭逢危機。”
大祭司垂目:“所以鮫人身上,都會攜帶一個香囊,囊中裝有追蹤符籙,倘若發生意外,能讓家人前去收屍。”
謝星搖猜出接下來的劇情:“那名鮫人失蹤以後,你們沒找到他。”
“不錯。”
桌尾的白裙女人蹙起眉頭:“在那之後,好幾個鮫人亦是如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我師父嘗試著開壇做法,在羅刹海深處,感受到一股凶戾至極的邪氣。”
曇光:“邪氣?”
“是極惡邪祟的氣息。”
想起不甚愉悅的記憶,大祭司目露憂色:“鋪天蓋地、凶悍無匹,說來慚愧,我當時心生退卻之意,被嚇了一跳。”
“因邪氣感到畏懼,是每個人都有的本能,大祭司不必自責。”
謝星搖緩聲道:“所以……在那之後,你們就開始了海神祭祀?”
因她的安慰,女人神色微舒。
“期間也曾入過深海,試圖一探究竟。”
大祭司聲調漸輕:“我師父……便是由此失蹤不見的。她修為已近化神,所有人都覺得不會出岔子,結果——”
她說不下去,抿了抿唇。
所以他們眼前這位大祭司,看上去才會如此稚嫩直率。
她師父陡然消失蹤影,而浮風城裡的鮫人急需一名領袖,順水推船,她就成了新一任祭司。
謝星搖有些明白,她對所謂“神使”熱情至極的原因了。
[追蹤不到氣息、突然不見行跡,聽上去,很像是墜入了小世界。]
曇光暗暗傳音:[就是藏匿仙骨的那個小世界。]
在《天途》裡,主角團幾乎把浮風城翻找了個遍,仍然沒能發現仙骨的氣息。
溫泊雪鋌而走險,決定去更深一些的海底。
行至一半,被卷入了一個遍布森林的小世界裡。
[但是……我記得那個小世界普普通通,沒什麼危險啊。]
謝星搖想不通:[主角團從頭到尾,隻遇上幾隻金丹級彆的魔獸。以他們的修為都能平安離開,化神大能卻在裡麵遭了劫難麼?]
這顯然不合邏輯。
“今日海神顯靈,派來兩位神祇使者,是我們浮風城的榮幸。”
大祭司整理好情緒,重新勾出微笑:“神使想聽曲子,恰好我昨日剛買了一張古琴,二位若不嫌棄,大可就著我的琴音用餐。”
大祭司相當於一城領袖,能讓她親自撫琴,已是無上殊榮。
謝星搖不願拂了她的麵子,輕輕點頭:“多謝。”
白衣女人俯身一笑,再抬手,身前現出一張蕉葉之形的長琴。
大祭司凝神,落指。
第一道樂音驟然溢開,謝星搖後背一涼。
[這是……]
曇光打了個哆嗦:[指甲撓過黑板的聲音!]
旋即琴聲輕轉,似是漸漸熟悉了手感,從“讓人如坐針氈如芒刺背”進化成“勉強能聽”。
彈得起勁,大祭司不忘與聽眾互動,朝他們揚唇一笑。
[我以前看玄幻,都說鮫人柔美嬌弱、惹人心疼。]
謝星搖手腕顫抖,喝下一口茶:[沒想到來了修真界,這裡的鮫人不僅作風豪爽,還能把人丟進海裡喂魚。]
甚至還把夜明珠當飯桌,很讓人意想不到。
“咱們接下來怎麼辦?”
曇光小小聲:“還沒跟其他人彙合,就我們兩個,不會真要直接入海吧。”
謝星搖:……
謝星搖:“大祭司的好感度,當真沒救了嗎?”
曇光眼角一抽:“還差最後一點,好感就拉滿了。”
蒼天可鑒。
他來修真界這麼久,遇上這麼多個攻略對象,在經曆了無數次翻車以後,鮫人大祭司是好感度提升最快、目前數值最高的。
什麼事兒啊這是。
曇光為曾經那個努力刷好感的自己默默流眼淚。
竊竊私語間,桌尾的大祭司停下彈奏。
“二位,”她有些拘謹,也有些期待,“覺得這曲子如何?”
兩個無辜的倒黴蛋對視一眼。
[要不,]曇光遲疑道,[再試著降一降好感?]
謝星搖:[……行。]
鮫人大祭司對他們的九十幾點好感度,儘數來源於“神使”這個身份。
一旦得知這是兩個人族,如今的她愛有多強烈,到時候的恨意就有多恐怖。
曇光隻能嘗試著讓她先行恢複正常,降低好感度以後,去除偶像濾鏡。
“抱歉,方才那是曲子?”
曇光輕敲桌麵,任由夜明珠淌出如水柔光:“我還以為大祭司在調音——前前後後怎麼聽怎麼不成調,還是多練練吧。”
大祭司深受打擊,身形一晃。
好像成功了。
久違的翻車之感讓他渾身舒暢,曇光瞥向識海裡搖搖欲墜的好感度,終於窺見一絲勝利希望。
曇光乘勝追擊:“這種水平的演奏,說實話,很是有損大祭司的水準。”
大祭司一瞬哽咽:“彆、彆說了。”
不好。
他開口時儘量用了委婉的說辭,並不算毒辣傷人,但聽她語有哭腔……不會是被他批判哭了吧。
隻有混賬才會無緣無故惹哭一個姑娘,曇光暗罵自己一聲,正要安慰,卻聽識海裡的遊戲係統清脆一響。
【叮咚!鮫人大祭司好感度加二。】
【叮咚!鮫人大祭司好感度已有九十九,玩家再接再厲,即將達成“生死相隨”成就!】
曇光:?
曇光:???
“請不要再說了。”
大祭司拭去眼底水光:“神使這番說辭,與我師父一模一樣。”
謝星搖:……
絕了。
“我其實一直都知道,自己毫無樂音天賦。”
大祭司目色哀哀:“浮風城的鮫人們敬我怕我,從來隻會一個勁地討好我,說些什麼‘天籟之音’‘繞梁三日’的客套話……唯有師父會告訴我,這些曲子並不成調,還得多練練。”
她頓了頓,凝視長桌另一頭的小和尚:“不愧是神使,恪守本性、赤子之心,這才是神祇使者應有的品性。將這次入海的任務交給你們,我放心。”
曇光:……
很好,他放棄掙紮。
曇光心如死灰:[不愧是修真界。修真界的套路,凡人永遠猜不透。]
[彆慌。]
謝星搖按一按太陽穴:[我這兒還有辦法。]
她說罷抬頭:“祭司,我有一事相求。”
女人心情正好,溫聲應她:“神使但說無妨。”
“實不相瞞,我們前往浮風城時,身邊跟隨有幾名同伴。”
謝星搖道:“奈何來得匆忙,分散在了城中各個角落。”
大祭司一怔:“古籍裡不是說,神使之間本是一體,可用意念彼此連通嗎?”
居然還有這一茬。
眼看翻車已成了現在進行時,曇光瑟瑟一抖,惴惴不安看向謝星搖。
他們與其他人相距太遠,用不了傳音入密,至於傳訊符,則被宮殿屏蔽得一乾二淨。
雖說也能試著放煙花……
但一來煙火常見,其他人就算看到了,也不一定會聯想到他和謝星搖;二來身為神使,不應該隨身攜帶這種人族的雜物。
出乎意料的是,謝星搖麵色未改,表情依舊風平浪靜。
“那是許久之前的記載了吧。”
謝星搖掌心倏動,唇邊掛出一抹淺笑:“現在,我們用這個。”
順著她的動作,曇光好奇垂頭。
目光落在少女白皙的掌心,小和尚欲言又止,嘴角輕抽。
好家夥。
被她捧在手裡的,是一盞巨大LED投光燈。
*
LED投光燈,亮度足,光照強,輻射廣,隻要點亮,就能成為方圓幾裡之內最靚的仔,吸引廣泛注意力。
據謝星搖所言,這還是個太陽能的,不需要插電。
在修真界裡土生土長的鮫人一族,哪曾見過如此古怪的玩意兒,三言兩語就被謝星搖忽悠得服服帖帖,再無疑惑。
“這就是來自神界的寶物?”
祭司大為震撼:“毫無靈力,亦無火星,卻能生出比法器更強的光……這是如何做到的!”
謝星搖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海神之力,絕非你我二人能夠揣測。莫問緣由,心懷敬畏,感受它的神奇就好。”
大祭司立馬緘口不言,開始用心摩拜。
大概率被忽悠瘸了。
他們立在宮殿頂端,三盞投光燈被依次打開,強光乍現,將琉璃瓦染作一片五彩斑斕。
“一條從未設想過的道路。”
趁著大祭司還在端詳投光燈,曇光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低聲開口:“我們還真成神使了?”
“而且是法力高強、神秘莫測、正直善良的那種。”
謝星搖點頭:“問題不大。隻要和其他人一起進入深海,我們就能順利脫身。”
離開浮風城之後,他們將不再受到鮫人一族的桎梏。
“不過話說回來,大祭司口中的那隻深海邪祟,想想確實挺奇怪。”
曇光輕撫下巴:“原文裡,主角團在深海大搜特搜,一直沒遇上什麼事兒。到頭來最大的反派不是凶獸邪祟,而是跟在他們身邊的晏寒來。”
他一頓:“對了,晏寒來的事兒,你們打算怎麼辦?”
謝星搖有些頭疼:“還能怎麼辦。”
係統橫在識海裡,讓他們無法說出與原文相關的情節,更不可能質問晏寒來,為何打算奪取仙骨。
如今唯一的法子,隻有看緊他了。
“和晏寒來相處這一段時間,我覺得他本性不壞。”
曇光皺眉:“要不等拿到仙骨,我們就把他打暈,直接帶回淩霄山。到時候仙骨歸位,被淩霄山嚴加看守,他肯定動不了心思。”
謝星搖無奈笑笑:“小師傅,出家人以慈悲為懷,不要這麼暴力。”
她話音方落,忽聽天邊傳來一道淩厲疾風。
緊隨其後,是月梵清亮的嗓音:“搖搖、曇光小師傅!”
以及幾個鮫人聲嘶力竭的呐喊:“大祭司,有人擅闖鮫宮!”
*
LED燈的威力果然不同凡響,不到半盞茶功夫,分散的眾人就全員集合。
大祭司自覺退開,留給他們商討的空間。
為防止暴露身份,謝星搖搶先傳音入密,講述了被誤認為神使的大致經過。
“除卻你們兩個,其他人都用傳訊符聯係上了。”
月梵如釋重負,輕拍心口:“遲遲找不到人,我們還以為你倆出了事……還好還好。”
“抱歉,讓你們擔心了。”
謝星搖笑笑:“是誰發現燈光的?速度好快。”
“說來慚愧,是晏公子。”
溫泊雪撓頭:“我們當時都很著急,在浮風城的街道上四處搜尋,晏公子突然出聲,讓我們看向這處最高的宮殿。”
他停頓一下,眼中生出幾分敬佩:“他真的很厲害。看見燈光以後,立馬察覺它沒有靈氣,然後想到你——你之前用的那些道具,都是不需要靈力運轉的。”
所以見到這種突如其來的奇異光芒,他會下意識想到謝星搖。
謝星搖怔了怔。
這是個獨屬於穿越者之間的暗號,她無論如何不會想到,第一個察覺貓膩的,竟會是晏寒來。
她目光一動,恰好對上青衣少年冷寂的雙眼。
晏寒來沉默不語,挪開視線。
“看到燈光,大家都以為你們遇到危險,不得已用這種法子求救。”
溫泊雪想到什麼,有些不好意思:“……於是我們匆匆趕來,打傷了好幾個守衛。”
月梵乖乖低頭,認真反思:“我的傷藥已經全給他們了。”
樓厭頷首:“人沒事就好。”
“多謝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