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芒並不強烈,當晏寒來遙遙見到它,卻好似強光照射一般,茫然眯起雙眼。
他感受到陌生的夜,花草樹木,蟲鳴聲聲,以及流動的風。
謝星搖猜不出他心中感受,隻見到男孩抿了抿唇,神色有片刻的恍惚。
那是久違的懵懂與脆弱。
這裡是南海仙宗的地盤,他無處可逃。
晏寒來沒做掙紮,被押上飛舟。
這是見不得人的醜事,飛舟很快淩空。
兩個弟子押送他步步前行,去往暗艙。
謝星搖能看出來,他們沒生出戒備。
想來也是,飛舟裡全是南海仙宗的親傳弟子,修為遠在晏寒來之上,更何況如今上了半空,他就算想逃,也無處可去。
晏寒來也知道他們這樣想。
男孩靜默無言,眼底隱有冷光閃爍。
“聽扶玉長老說,隻要能好好利用那個小世界,我們就不愁內丹了。”
少年目露期待:“我兒時有個夥伴拜入了劍宗,幾天前與我切磋,三下五除二就被我打趴下了——師姐你說,要是能有更多內丹,我們不就能成為修真界第一大宗門!”
“不錯。”
少女笑笑:“這群邪魔外道死不足惜,能助我們提升修為,也算立了功。我家裡的兄弟姐妹見我修行飛速,全都羨慕得不得了。”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閒聊,不經意間,來到一扇窗前。
木窗雕花,右側半掩,微風吹拂而來,謝星搖眼皮一跳。
正如她所料。
經過木窗的一刹,晏寒來身形倏動。
他一直表現得頹廢安靜,好似早已認命,死氣沉沉。
兩個弟子心無防備,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
少年伸手去抓,卻已來不及。
謝星搖窒住呼吸。
疾風驟起,男孩如同蟄伏已久的獸,咬牙掙脫二人手掌。
他用儘了渾身氣力,毫無猶豫,一把撞開木窗,
“喂!”
少年悚然驚呼:“不要命了!你——”
他的話沒來得及說完。
下一刻,但見衣袂翻飛,晏寒來縱身躍下。
謝星搖知道他想說什麼。
晏寒來雖修過幾年劍術,然而現如今右手被廢、經脈處處受損,已成了半個廢人,連行走都難,更不用提禦劍飛行。
從飛舟跳下去,有九成九的概率,他會死無葬身之地。
……可謝星搖知道,晏寒來活了下來。
身受重創,傷痕累累,即便能在千鈞一發的情況下催動靈力護體,以他的身體,也將奄奄一息。
他隻有十二三歲的年紀。
她實在無法想象,在陌生的地方拖著殘損的身體,日夜深受傷病折磨,晏寒來究竟如何能一天天長大、一日日活下去。
狂風拂動眼簾,眼前畫麵又是一變。
這一次,謝星搖終於沒聞到血腥味。
這是一間狹窄逼仄的暗房,風格詭譎、裝潢古怪,牆上儘是大紅大綠的潑墨,一簾帷幔落下,鮮紅如血。
晏寒來坐在木椅上,身前是個骨瘦如柴的女人。
他應該有了十四五歲,五官漸趨淩厲深邃,能稱得上青澀少年。
時至此刻,少年眼中再無清亮笑意。
“也罷,看你誠心拜訪了整整一年,我便將奇門秘術傳授於你。”
女人摸著盤旋在脖子上的巨蟒,慢悠悠打個哈欠:“不過你可得想好了,我這是邪法,需以人族血肉為祭品——練完以後你就是邪修,要被名門正派追殺的。”
晏寒來麵無表情:“多謝。”
“哼。”
女人瞪他一眼:“不解風情。”
一旁的謝星搖呆住。
晏寒來……修過邪法?
他僥幸存活,奈何手上毫無證據,僅憑一人之力,定不可能讓修真界相信南海仙宗的惡行。
離開飛舟後,他心心念念的,必然隻剩下複仇。
然而複仇談何容易。
晏寒來年紀尚小,身邊又無師門好友,不過是個獨來獨往的散修。
而南海仙宗的長老們儘是化神元嬰,要想扳倒他們,無異於蚍蜉撼樹。
要想快速提升修為,邪法是最快的途經。
可是——
她茫然無措,看向少年人陰沉的眸。
晏寒來……怎麼會害人呢。
“對了,你的右手。”
女人挑眉:“你不是一直在治它?一年過去,應該勉強能用了吧。”
晏寒來:“嗯。”
“你這態度,怎麼跟我那不成器的曾孫子似的,讓人火大。”
女人不耐,驅走頸上巨蟒:“罷了罷了,你過來。”
心法相授,晏寒來領悟極快。
再一晃神,他已站在街邊。
這條街巷殘破老舊,儘頭處是一棵參天大樹。
天上下著瓢潑大雨,夜色深深,少年沒撐傘。
在樹下,站著個避雨的小男孩。
晏寒來向他走去。
突然出現的大哥哥渾身濕漉漉,看上去麵色陰沉,有點凶。
男孩低頭不敢看他,沉默間,聽見晏寒來低聲開口:“怎麼不回家。”
“我,我迷路了。”
男孩摸摸耳朵:“我和爹娘兩天前才搬到這裡,這兒全是巷子,我認不清路。”
他低著頭,看不見晏寒來手中凝出的妖氣。
四下無人,夜色能遮掩一切罪惡。
這是最好的時機。
謝星搖徒勞張口,心頭如被一隻大手死死攥緊,難以呼吸。
她垂下視線。
然而好一陣子過去,男孩的哀嚎並未響起。
惹人心慌的死寂裡,晏寒來沉默良久,終是問他:“你家附近是什麼地方?”
“就是,”男孩怯怯抬頭,“旁邊有一家雜貨鋪子,叫‘錦繡’。”
他帶著男孩回了家。
離開樹下時,還用靈力幫小孩遮住瓢潑大雨。
“多謝,多謝公子。”
見到自家頑皮的兒子,身穿長裙的女人連連道謝:“這孩子總是不讓人省心,讓我和他爹擔心壞了。”
門邊的男人長出一口氣:“公子要不要進來坐坐?孩子他娘準備了一桌飯菜,正是熱乎。”
晏寒來搖頭:“不必,多謝。”
他性子冷淡,很快轉身離開,一家三口進入屋中,關上大門。
透過木窗,能聽見他們此起彼伏的談話聲。
男孩打了個噴嚏,驚喜笑開:“哇,烤雞!娘親,我一直想吃這個!”
“烤雞烤雞,成天隻知道惦記烤雞。”
女人無可奈何:“先回房換身衣服,小落湯雞。”
“今後可不能再到處亂跑了,我們都很擔心。”
男人道:“快快快,不換好衣裳,你娘親不讓我們吃飯了。”
謝星搖沉默著抬眸。
早就道了彆的晏寒來,其實並未離去。
他沒撐傘,站在長街拐角,靜靜看著從木窗裡飄出的白氣。
大雨傾盆,遠處則是笑聲朗朗。
晏寒來沒出聲,也沒動,隻是靜靜看了許久許久。
像在遠眺一段遙遠的記憶。
再眨眼,少年已回到之前的暗房中。
“啊?”
女人斜眼睨他:“你沒動手?”
晏寒來麵色不改,語氣淡淡:“你說過,若想完成邪術,需以活人血肉祭祀。”
女人不懂他什麼意思:“然後呢?”
他忽地撩起眼皮:“我的也行。”
“你的——”
她徹底呆住:“你瘋了吧!”
“若以這具身體作為邪術載體,吞噬邪祟之力,儘數獻祭。”
晏寒來道:“也能行。”
“這是找死!”
女人想不通:“你圖什麼啊?把自己作為載體來養蠱……你要拋棄什麼?千萬彆忘了,越強的力量,代價也越大,你要想增進修為,必須獻出最為珍視的東西。”
她皺了皺眉:“你不會……”
須臾,晏寒來終於露出第一抹笑。
他低頭看了眼右手。
少年人的右手修長漂亮,微微握緊時,骨節向外凸出。
他輕揚一下嘴角:“法修也不錯。”
隻一刹那,謝星搖明白了一切。
他日漸損毀的目力,從來不會握住重物、甚至不曾提筆的右手,還有身體中莫名其妙的邪氣與死氣。
在好不容易見到一絲希望後,是晏寒來親手斬斷了自己的退路。
女人擰眉瞧他,欲言又止,半晌吐出一句:“瘋子。”
獻祭的過程很是漫長。
或許時間其實很短,隻不過在謝星搖看來,每個瞬息都被無限拉長。
首先是眼睛。
晏寒來抬手,將妖氣打入其中。
撕裂的疼痛來勢洶洶,謝星搖看見他弓起身子,眼中有血滲出。
然後是作為邪氣容器的五臟六腑。
她渾身戰栗,閉上眼睛。
最終來到右手。
以珍視之物,換取更多力量。
毫無遲疑,晏寒來親手將它扭斷。
邪氣四湧,絲絲縷縷沁入他體膚,少年咬牙不發出聲音。
但他終究還是落下淚來,水珠混著血液,打濕蒼白臉頰。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是條無法回頭的死路。
他的身體將日漸頹敗,隻要邪術不停,就將有一日遭到反噬,暴斃死去。
他的氣息將混入渾濁邪氣,永不可能與正道為伍,肮臟得令人惡心。
還有他的右手。
無法用力,更不可能握劍——
他再也不會成為幼年時滿心憧憬的那種人。
曾經的他,明明也有過期待。
冷汗浸濕額頭,晏寒來低笑出聲。
如今的他,哪裡還配抱有期待。
邪氣翻湧,少年跪立於地。
他本不應該看見謝星搖的。
許是神識與識海有了最後一瞬短暫的相遇,當晏寒來頹然抬頭,恰好對上她眼睛。
他不知眼前所見是夢境還是幻象,視野被血水模糊,輕輕眨了眨眼。
“姐姐。”
晏寒來低聲說:“……好疼。”
他逞強了一輩子,這種話,隻能對著夢境說。
完整的畫麵倏然消散。
神識震顫,眼前所見好似碎開的鏡麵,每一麵上都倒映出不同的景象。
與晏寒來有關的景象。
身受重傷的男孩渾身是血,獨自行走在陌生的小巷,見到他的人紛紛驚懼退讓,有好心之士上前詢問,被他顫抖著躲開。
滿目冷意的少年立於桃林,自林中行至村落。離川寂寥無人,隻剩下一排排頹圮破舊的房屋。
他手中掐出法訣,在每一處角落搜尋血跡與怨氣,將它們凝成一顆血珠——被晏寒來掛在耳邊的那顆血珠。
還有謝星搖無比眼熟的暗淵。
他於深夜抵達暗淵,屠滅一隻隻食人邪祟,將邪氣一絲一縷,儘數納入體內。
也正是在不久後,意外聽得一聲槍響。
晏寒來是當真想救她。
在他們最初相遇的時候,沒有絲毫陰謀詭計。
神識劇烈顫抖,已經到了離開的時候。
意識如同一艘小舟,在水流中漸行漸遠,謝星搖慌亂抬手,拭去眼底淚珠。
然後在突如其來的寒氣裡,渾身一顫。
耳邊是淅淅瀝瀝的雨聲。
謝星搖轟然坐起身。
身體恢複了實打實的觸感,不再是可憐兮兮的半透明,起身之時,腦子裡傳來一陣悶痛。
她醒過來了。
眼眶被淚水填滿,仍在不停掉著水珠,她笨拙擦去,環顧四周。
這裡是一處山洞。
她渾身上下沒受什麼傷,身上蓋了張毛絨毯子,至於身下,也放著床棉被。
山洞不大,在她對麵,晏寒來靠坐在角落。
與謝星搖相比,他的模樣狼狽許多——
臉上身上皆被風暴割開,滲出縷縷血痕,麵色蒼白如紙,雙目緊閉。
似是做了噩夢,少年蹙起眉頭。
把毯子和棉被全給她以後,他隻有一身單薄青衣。
謝星搖忽然想起,小時候的晏寒來曾親口告訴她,自己並不喜歡青黑衣裳。
後來日日穿著青色……
或許是因為,在離川被屠的那天,他穿了件墨綠單衣。
雨聲喧嘩,謝星搖試著站起身子,一步步靠近那個角落。
她說不清自己心中的情緒,緩緩蹲下,安靜凝視少年的五官與輪廓。
劍眉漆黑,微微皺起,長睫籠罩下一片陰影,鼻梁高挺,薄唇緊抿,耳邊是無聲晃動的血紅珠墜。
她小心翼翼伸手,碰了碰他臉頰。
好涼。
在方才那場夢境裡,她所窺見的不過是冰山一角,這麼多年過去,他不知經曆過多少蹉跎苦難。
不知怎麼,在這一瞬間,謝星搖忽然想起許許多多的晏寒來。
幾年前手持長劍,滿眼儘是少年意氣的晏寒來。
在暗艙裡悄悄啜泣,絕望至極,卻仍小心翼翼安慰她的晏寒來。
獨自行走於雨夜裡,以雙目與右手為祭品,咬牙落下眼淚的晏寒來。
幾年後盜取仙骨,墮入魔道,隻身一人屠戮南海仙宗,被挫骨揚灰的晏寒來。
以及此時此刻真真切切在她眼前,觸手可及的晏寒來。
他的氣息渾濁不堪,雙手卻從未沾染汙穢。
竟會有人將自己的身體獻祭邪術,在修真界古往今來這麼多年裡,或許是頭一遭。
一個固執的笨蛋。
山洞外昏幽沉寂,細雨連綿,一線西風裡,少年長睫微動,陡然睜眼。
於是謝星搖對上他琥珀色的雙瞳。
晏寒來皺了皺眉。
他永遠是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刺蝟模樣,看一眼身前少女探出的食指,耳後發熱,下意識側開臉:“……做什麼。”
他說罷一頓,目光掠過謝星搖通紅的眼眶,遲疑出聲:“你哭了?”
緊接著又是一停:“這裡應是一處小世界,不會有事。”
修修補補,無比笨拙的安慰。
……對了。
還有那個弓身跪坐在牆角,雙目通紅看著她,啞聲說“疼”的晏寒來。
那時的謝星搖,甚至來不及抱一抱他。
“我沒事。”
指腹擦過他側臉,拭去一絲猩紅血漬,謝星搖壓下暗湧的思緒。
“晏公子受了好重的傷。”
她對上那雙略有局促的雙目,指腹一旋,輕輕眨眼:“我來給你擦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