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舟降落在南海仙宗後山。
此刻已入深夜,後山無人。
飛舟貼了隱匿符籙,並未發出聲響,在濃濃夜色裡,很難引起注意。
未成年的靈狐小孩們,被逐一帶進地牢。
於是眼前所見的景象漸漸熟悉。
這並不是多麼光彩的行徑,南海仙宗不願聲張,特意選取了一處隱蔽的角落。
地牢位於後山深處,被重重陣法掩映其中,旁人幾乎不可能找到。
穿過茂密樹叢,扶玉飛快解陣,地牢入口的結界被打開。
謝星搖抬頭望去,正是與晏寒來心魔中一模一樣的場景。
長廊幽深,兩側是一間間排開的牢房,因常年不見陽光,唯有燭火昏黃,照亮整個逼仄空間。
牆壁潮濕,生有片片青苔,陳腐的灰塵夾雜著血腥氣味,讓人情不自禁想要皺眉。
隻不過心魔中的地牢空空蕩蕩,真實發生過的記憶裡,每間囚籠都關著一道身影。
放眼望去,囚犯們無一不是瘦骨嶙峋、血痕處處,隻需一眼,便能感受到無窮儘的絕望與苦痛。
想起心魔幻境裡的晏寒來,謝星搖死死咬住下唇。
“這幾個小孩,隨便找些空房扔進去吧。”
扶玉笑意清淺,在腳下設出三道除塵訣,確保衣衫不被弄臟。
他說罷揚唇,似是想到什麼,心情頗好地眯了眯眼。
眼神像是讓人惡心的森冷毒蛇。
謝星搖看見他微微側目,望向晏寒來所在的方向。
即便是她,心中也不由生出冷意。
“至於這隻狐狸,送到儘頭那間吧。”
男人語調輕緩:“他還是不肯討饒?”
“許是啞巴了。我把他帶出暗艙時,還差點兒被這小子咬了一口。”
少年弟子恭敬道:“扶玉長老,他如此不聽話,何不換一隻靈狐來養?我看有好幾個小孩被嚇得連連求饒,與其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不如選個對您服服帖帖的。”
“服服帖帖有什麼意思?”
扶玉搖頭笑笑:“這馴養,關鍵就在一個‘馴’字。不服管教的才有意思,我難道還缺那一兩隻乖巧的狐狸?”
他說罷垂眼,瞥向角落裡一言不發的小孩:“而且……他的根骨,實在很有意思。”
折斷他的自尊與銳氣,讓未來的天之驕子對他俯首稱臣,那種感覺……
扶玉眉眼微舒,隻覺神清氣爽。
變態。
謝星搖直犯惡心。
儘頭處的牢房,是她在心魔裡見過的那間。
少年弟子對妖族毫無憐憫,將晏寒來隨手扔在角落。小小的身體撞上冰冷牆麵,男孩蜷縮著一顫。
“溫柔點。”
扶玉跟在他身後:“倘若這隻小狐狸以後真要跟著我,磕著碰著摔壞了,那就糟糕。”
他開口時噙了笑,仿佛地牢裡的小孩不過是一件器具,不值得分毫同情。
少年弟子趕忙道:“是,長老。”
“不過……地牢裡的環境,實在不怎麼好。”
扶玉仰首,看向牆壁上陰冷的青苔:“會把衣物弄臟。”
他彎彎眉眼,看向沉默無言的晏寒來,口吻仍是溫和:“小孩,我能為了你親自來到地牢,有沒有生出幾分感動?”
這句話無恥之極,連門邊的少年弟子都抽了抽眼角。
“你來的時候,應該見過了。”
沒得到晏寒來的回應,扶玉不緊不慢:“這間地牢乃是南海仙宗的絕密之地,被關進這地方,未來的日子一定不會好受。想想來時見到的那些妖魔,個個血肉模糊,不覺得可憐嗎?”
他上前幾步,靈力澄淨潤白,掃去前路灰塵。
“你隻需認我為主,同我結下生死之契,就能重見天日。”
晏寒來氣力散儘,再沒辦法揚手突襲,隻能動一動眼睫,抬起視線。
然而他沒看扶玉。
謝星搖喉中一酸。
小孩奄奄一息躺在地牢角落,身影被黑暗吞噬殆儘,唯獨一雙眼睛乾淨澄亮。
仿佛是想要找到幾分慰籍與倚靠,晏寒來很輕很輕地看了看她。
“是不是我折斷你的右手,讓你不開心了?”
扶玉沒在意他的動作,自顧自道:“沒事。南海仙宗有取之不竭的天靈地寶,區區一隻右手,準能幫你治好——倘若拖得太久,傷口惡化,那才是真的沒救。”
男人笑笑,伸手握住晏寒來手腕。
拇指恰好壓上血肉模糊的傷。
“這一切,全要看你決定。”
扶玉說:“你可是劍修啊,斷了右手,以後該如何拿劍?莫說拿劍,待在這處地牢,到死連太陽都見不到。看看這些傷,我都心疼——小狐狸,你隻要點點頭,叫一聲‘主人’,我便帶你上藥。”
地牢幽冷寂靜,隨他說完,陷入一片沉默。
片刻,晏寒來動了動蒼白薄唇。
他渾身上下都在疼,即便竭力開口,尾音還是低不可聞:“畜牲。”
扶玉挑眉。
“你們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定會被天道懲處,死無葬身之地。”
晏寒來咽下哭腔,雙目猩紅:“來日……我要殺了你們。”
他從小研讀詩詞歌賦,哪怕怒極,也隻能罵出一句“畜牲”。
扶玉哈哈大笑,拇指發力,摁住他傷口。
男孩啞聲痛呼。
“我等你來殺。”
用清潔咒術洗去手指上的血汙,扶玉起身:“不過在那之前……你可彆在地牢裡被弄死了。”
扶玉暫時沒了興致,懶洋洋轉身離去。
少年弟子恭恭敬敬緊隨其後,臨走之前,不忘關上地牢大門。
於是燭光褪去,暗潮襲湧。
木門是柵欄式結構,幾塊木板之間空出短短的間隔,光線透過縫隙而來,暈染幾縷亮色。
但也僅僅是幾縷而已。
微光若有似無,地牢裡更多還是壓抑的昏黑。
謝星搖立在黑暗中,忽然毫無來由地想,等他成年之後,南海仙宗才會剝去妖丹。
她眼前的晏寒來,隻有不到十歲的年紀。
這間牢房陰冷窒息,僅僅幾天就能讓人發瘋,晏寒來忍受著劇痛與折磨,在這裡生活了不知多久。
莫說晏寒來……
就連她,也生出了想將這群混賬扒皮去骨的念頭。
現在來不及去想太多。
晏寒來突逢變故,作為唯一陪在他身邊的人,謝星搖理應安慰他。
她整理好紛亂的心緒,倏而轉身。
正欲開口,卻見視野之中猛地一顫,光暈漸漸模糊,景象變幻。
一刹間,眼前成了另一幅畫麵。
謝星搖有些恍神,很快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即便是過目不忘的天才,記憶也不可能巨細無遺。
她身處晏寒來的識海裡,能被感知到的記憶,定是於他而言十分重要的經曆。
所以期間更多的日子,被選擇性跳過了。
和之前相比,這間地牢裡血腥氣更濃。
與之對應地,晏寒來身上已是傷痕累累。
要想成功馴養,利誘不成,下一步,便是威逼。
以及愈來愈重的折磨。
同心魔裡一樣,男孩雙手被鐵鏈貫穿,手腕沁開凝固的血汙,渾身上下鞭痕處處,細細探去,還有棍棒擊打和燒傷的痕跡。
他把自己縮成一團,像隻怯怯的貓。
心口陣陣絞痛,謝星搖屏住呼吸。
她上前一步,動作很輕,蹲下時不敢發出聲音。
但晏寒來還是心有所感,睜開雙眼。
地牢裡,他獨自一人不知過了多久。
對上她的目光,男孩長睫輕顫,似是覺得訝然,微微睜大眼睛。
仿佛一潭壓抑至極的死水,忽然清淩淩淌動了一下。
“……姐姐?”
他喉音低,喑啞得難以分辨,說著輕輕一咳,眨了眨眼睛:“你是……真的嗎?”
太久沒見到她,像在做夢。
謝星搖不知如何回應,點頭伸出右手,為他拂去眼前的一絲碎發。
比起來到地牢裡的第一夜,晏寒來安靜了許多。
被她看得羞怯,男孩稍稍垂頭:“我現在的樣子,不好看。”
他話音方落,地牢大門被人推開。
在刺耳的吱呀聲響裡,謝星搖匆匆回頭。
這次來的仍是扶玉。
在他身邊,還跟著個不苟言笑的玄衣男人。
“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好苗子?”
男人麵貌俊朗,不怒自威,開口時威壓沉沉,輔有浩然劍氣:“是不錯。”
“是吧?這麼多年來,我從未見過如此之高的天賦。”
扶玉笑意不改:“隻可惜這孩子不聽話,瞧瞧被折騰成了什麼樣子,始終不願意服軟。”
玄衣男人垂眸看他:“你屠他滿門,不服軟,是硬氣。”
“我本打算將他馴化成靈獸,看上去,已快失敗了。”
扶玉歎氣:“掌門師兄,你說待他被煉出妖丹,咱們怎麼分?這麼好的寶貝,倘若分給弟子,未免浪費。”
這竟是南海仙宗的掌門。
謝星搖護在晏寒來身前,眸色漸沉。
據傳聞所說,南海仙宗的親傳弟子們,都會得到一份神秘的“獨門心法”。
也就是說,宗門裡的每一位長老……都知道他們殘害妖魔、剝取內丹之事。
掌門知情,屬於意料之中。
全是人渣。
“不如你我二人分而食之。”
掌門麵色淡淡:“我囿於此境已久,多服幾顆妖丹,說不定能衝破桎梏,直達化神中階。”
扶玉拱手俯身:“那我就在這裡,提前恭喜掌門師兄了。”
他說罷挑眉,嘴角一勾:“不過……在那之前,我還有個小禮物要送給他。”
掌門冷冷覷他:“還沒放棄你那馴養的計策?”
“畢竟有趣。”
扶玉哈哈笑:“和他一起被抓來的那群小孩,個個見了我都要發抖,求我放他們出去——這隻小狐狸被馴得最狠,居然一直沒求饒,我很久沒遇上這麼有趣的妖了。”
掌門淡聲:“彆傷了妖丹。”
“自然不會。”
扶玉眉眼彎彎,穿過謝星搖的身形,緩步上前。
隱隱約約地,她就猜出扶玉的用意。
胸口怦怦直跳,謝星搖握緊雙拳,猛然回頭。
在扶玉指尖,果然凝出一絲血紅光線。
紅光灼目,隨他的動作越來越多,好似蜘蛛結網,不消多時,形成一道繁複陣法。
扶玉笑意更深,手中用力,將陣法壓入男孩識海。
是一直折磨著晏寒來的那道惡咒。
謝星搖頭腦空白,嗡嗡作響。
她不敢繼續往下看。
“這是我從北方學來的邪法。”
扶玉起身,饒有興致看著地上的小孩:“聽說能讓人渾身劇痛、冷熱交加,一半如墜地獄烈火,一半冰寒刺骨。”
他眯眯眼:“除非有旁人願意為他渡入靈力,將惡咒壓下,方可讓它暫時平息。”
他說話的間隙,男孩已開始顫抖。
謝星搖四肢發冷,想挪開視線,卻又無法動彈分毫。
她從未想過,晏寒來識海中的惡咒,竟是在這樣的情境裡被種下。
今後每當惡咒發作……都能讓他想起置身於地牢的時候。
從未體會過的劇痛,在周身迅速蔓延。
晏寒來脊背緊繃,下唇不知什麼時候被咬破,溢開血氣。
掌門默不作聲,扶玉笑意溫和:“很難受?”
他道:“跪下來求我,我為你解咒。”
燭光搖曳一瞬。
牆麵冰冷,倒映下重疊暗影,光影明滅中,角落裡的男孩驀地抬頭。
曾經琥珀色的瞳孔,已被血色全然浸透。
那是一雙像極野獸的眼睛。
狠戾,暴虐,殺意如刃,鋒芒畢露。
凶性十足,唯獨見不到一絲一毫的妥協與屈服。
陡然對視,扶玉竟駭然一怔。
再眨眼,晏寒來已死死咬住自己手臂。
他用了渾身上下所有的氣力,齒間腥意散開,生生咬下一塊血肉。
劇痛讓他清醒,也讓他不至於求饒乞憐。
這是扶玉未曾料到的畫麵,白衣男人怔忪片刻,笑得更歡。
“師兄,你看。”
他欣喜若狂:“我就說,這是個非常有趣的小孩。”
掌門不置可否。
謝星搖難受得眼眶發燙,倏忽又落下淚來。
惡咒的持續時間不算太短,眼見晏寒來一聲不吭,扶玉與掌門雙雙離去,關上木門。
在幼年時期的無數個日日夜夜,他都是像現在這樣,孑然一身苦苦熬過惡咒。
沒有人陪在他身邊,沒有活下去的希望,甚至不知道,在死亡之前,自己還有沒有重見天日的時候。
那麼那麼久。
謝星搖身無靈力,隻能輕輕將他抱住。
晏寒來在顫抖。
急促的呼吸淩亂不堪,謝星搖聽他啞聲開口:“姐姐。”
晏寒來說:“你彆……看我。”
他已是窮途末路,狼狽至極。
隻有這樣,才能留下最後幾分屬於自己的小小尊嚴與驕傲。
謝星搖難受得說不出話。
夜潮暗湧間,眼前景象又是一變。
懷裡的小孩不見了蹤跡,再抬頭,恰好聽見有人推門而入的聲音。
是兩個她從未見過的陌生弟子。
“煩死了,什麼事兒啊這是。”
少年走進牢房,麵露煩躁:“那群人這麼能折騰,怎麼不在他們自己的宗門裡翻上翻下?跑來南海仙宗四處晃悠,還亂解陣法。”
他身側的少女聳肩:“沒辦法,這幾日正值新弟子入門選拔,宗門裡魚龍混雜,還有不少其它門派的弟子長老前來做客。”
她一頓:“不過那群人真是討厭,怎麼突然跑來後山,還發現了隱匿陣法……總而言之,在暴露之前,還是儘快把他們帶走吧。”
“聽說這次的關押地點,是羅刹海裡的一個小世界。”
少年道:“小世界的話……我們豈不是不用畏手畏腳,能多抓些妖魔進去了!”
謝星搖努力理解他們的對話。
南海仙宗進行新弟子考核,有外來之人來到後山,發現了陣法。
那些陣法複雜莫測,既然南海仙宗的惡行沒被捅出來,就說明那人沒把陣法解開。
但無論如何,“後山有個嚴加看守的秘密地點”,這件事已不再是個秘密。
為了以防萬一,這地方不能留人。
此時此刻,是晏寒來終於能離開地牢的時機。
謝星搖心下一動,飛快回頭。
在地牢裡,晏寒來應當度過了兩三年。
男孩身形更高一些,漸漸擁有了少年時期的麵部輪廓,與她對視的瞬間——
謝星搖一愣。
似是沒有見到她,晏寒來的目光直直穿過虛影,落在兩個小弟子身上。
她試探性叫了聲:“晏寒來?”
沒有回應。
……這是怎麼回事。
謝星搖下意識抬手,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掌已近半透明。
她的神識,已經快要離開晏寒來的識海了。
明白這一點時,兩個弟子將靈狐小孩拉出地牢。
這或許是幾年來,他第一次離開那個小房間。
男孩眸色沉沉,晦暗不明。
凝神看去,能覷見幾分蟄伏的殺意。
他始終未曾妥協。
行出長廊,天邊一輪明月當空,散出柔和似水的團團光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