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靈力的幽深地底,一切暗流都不會為人所知。
無法反抗,送不出求救的傳訊符,人影憧憧間,扶玉與眾多南海仙宗弟子被團團圍住,如被浪潮吞沒,再不見身形。
哀嚎,哭喊,求饒聲漸漸模糊,即便聲嘶力竭,也得不到一絲回應。
正如在此之前,他們對牢中所有妖魔做過的那樣。
謝星搖靜靜看著眼前的一幕,想起在晏寒來識海裡見過的記憶,如釋重負之餘,心中生出更多的酸澀。
因果循環,善惡有報。
如今扶玉終於得到了懲處,然而這麼多年來,晏寒來經曆過的苦痛絕不可能一筆帶過。
她心有所念,看一眼身旁的少年。
和她一樣,晏寒來同樣靜默無言。
他一向神色冷淡,這會兒也不例外,雙目深邃如古井,瞧不出思緒。
覺察她的視線,晏寒來側目。
他用生命力獻祭邪法,雖然被謝星搖中途止住,但還是不可避免造成了識海中的損傷。
強撐著與她一路同行,從地牢入口來到這裡,晏寒來想必已是強弩之末。
“晏公子。”
謝星搖下意識出聲:“你——”
話到嘴邊,又不知應該說些什麼。
到了這種時候,任何形式的安慰都顯得格外蒼白。
出乎意料地,晏寒來向她笑了笑。
這道笑意並不明顯,不過是唇邊勾起的一抹輕微弧度,長睫垂下,籠罩出一片灰蒙蒙的影子。
晏寒來道:“這幅景象,謝姑娘還是少看為好——入夜以後,莫要做噩夢。”
仍然是雲淡風輕的口吻,絲毫沒有提及南海仙宗,甚至於,反倒成了晏寒來在安撫她。
他總是這樣。
月梵和曇光在藥房大肆搜刮,拿來了不少屬於南海仙宗的丹藥,眼看晏寒來麵色蒼白,給他一股腦塞來不少瓶瓶罐罐。
“晏——”
顧月生一頓,用力擦去眼角淚珠,輕輕咳了下:“哥,這個小世界位於深海,要想離開,得費不少功夫。你受了傷,不如先去藥房歇息,順便擦藥。”
不止晏寒來,溫泊雪等人同樣精疲力儘,各有損傷,除此之外,還有許許多多需要修養的、曾被關在地牢中折磨的妖魔。
要想讓他們穿過大海汪洋,回到浮風城或南海城療傷,無異於強人所難。
“我的恢複能力最快,先由我離開小世界,去往上麵吧。”
樓厭頷首:“南海仙宗的所作作為,必須被修真界知道。我會傳訊給各大宗門,逐一告知這件事——而且小世界裡沒什麼醫修,需要請來幾位。”
他是化神修為,隻要出了小世界、擺脫禁錮,就能在修真界裡橫著走。
更何況,以“魔尊”的身份,比起另外幾個初出茅廬的仙門弟子,也能更快讓各大宗門信服。
魔域左護法立馬接話:“我也去!”
這是個五大三粗、眉目冷峻的男人,身形魁梧如小山,單薄衣物處處破損,隨處可見鞭痕血痕。
樓厭搖頭:“你在這裡養傷。”
“哦。”
男人撓頭:“那魔尊,要不你順道回魔域一趟,幫我帶點兒公文和奏折子?要是一動不動躺在床上,我悶得慌。”
月梵嘴角一抽。
很好。
因為可怕的社畜光環,冷峻壯漢一朝隕落,讓她想起呆呆憨憨的大熊。
魔域的修士,真的好有奮鬥心。
“你就行行好,應了他這個心願吧。”
一旁的女人懶聲道:“知道他在牢裡怎麼罵南海仙宗那群渣滓的嗎?什麼‘放我出去,我要當差’,‘公文積攢太多,定會生出大亂子’,瘋瘋癲癲,我在他對麵日日夜夜聽,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這是個相貌極美的年輕女子,膚如凝脂,霞姿月韻,雖然生了張明豔瑰麗的臉,目光卻是淡淡,平添幾分冷豔之色。
說起左護法在牢裡的碎碎念,還生出了點兒嫌棄。
頂著一身接近化神的修為,因為被南海仙宗榨取了不少力量,她和左護法皆是麵無血色,麵頰微凹。
“怎能說是瘋瘋癲癲。”
左護法正色:“批閱公文的事情,能叫瘋癲嗎?我和魔尊一樣,都是為了魔域和平,提高魔域百姓幸福指數。”
幸福指數都出來了,想必是被樓厭忽悠得夠狠。
月梵暗暗顫抖一下,總覺得不久之後,會從他嘴裡跑出來一句“為人民服務”。
“——這就叫做,為人民服務!”
左護法說著停下,話鋒一轉:“不似某些人,口口聲聲說什麼‘被關進大牢,就當給自己放個假’、‘待在這地方有吃有喝有住處’。”
女人:“嗬。”
她的嗓音極其悅耳,哪怕隻有一個簡簡單單的音節,說起話來也像唱歌,引得月梵又看她幾眼。
不過,既然是修為極高的妖魔,還擁有與鮫人如出一轍的優美聲線……
月梵心下一動:“這位前輩,難道就是浮風城的上一任大祭司?”
“正是。”
女人挑眉:“你認識我?”
“我們經過浮風城,得了前輩弟子的委托。”
月梵道:“她說前輩失蹤很久,誤以為我們是從天而降的神使,懇求我們深入海底一探究竟。”
曇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實是一場烏龍——我們並非神使,隻是被法陣剛好送到了祭壇上。那位祭司做過幾十上百次的法,無一例外全都失敗了,後來陰差陽錯見到我們,一時激動,把我們當作海神使者。”
“是嗎。”
女人垂眸笑笑,唇邊揚起小小的弧:“那孩子一向很倔,不撞南牆不回頭。這麼久了,居然還沒忘記這件事情。”
“不久之後,前輩就能和她相聚了。”
謝星搖道:“大家都受了傷,不如先去藥房吧。”
*
扶玉與南海仙宗的弟子,仍在承受著妖魔們的複仇。
曇光沒受什麼傷,決定先行留在這裡,以防妖魔□□,生出岔子。
謝星搖即將前往藥房,臨走前,上前看了他們幾眼。
弟子們被繩索牢牢縛住,已然血肉模糊,在妖魔之間拚命掙紮,或哭或罵。
扶玉一輩子過得順風順水,哪曾受過這般折辱,不久前破口大罵,目眥欲裂。
此時此刻,罵聲消停,隻剩下聲聲絕望哀嚎——
身為始作俑者之一,他是所有妖魔最為憎惡的對象,如今臉上身上被條條刺破,現出一道道深可見骨的血痕,有血肉被撕裂挖出,手腳則被折斷,軟綿綿耷拉在身旁。
像灘爛泥。
這些折磨,隻是報應的開始。
一旦南海仙宗的所作所為被樓厭傳出去,宗門將再無立足之地,成為整個修真界的眾矢之的。
按照修真界的律法,所有參與此事之人都會被剔除根骨,關入暗無天日的地牢,再無求仙問道的可能性。
這群人不惜舍棄良知,千方百計也要追求更多的力量,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得不償失。
不止扶玉……
謝星搖蹙眉,回想起在晏寒來記憶裡見過的畫麵。
有個不苟言笑的高個男人,也進過地牢。
扶玉叫他“掌門師兄”。
正在思忖之時,扶玉睜大血絲遍布的雙眼,恰好對上她視線。
“你……”
他喉音沙啞,幾乎聽不出清晰的字句,眼中有絕望痛苦,也有癲狂。
“你救救我,我有無數天材地寶,全給你,都給你——”
話音未落,青年身形一僵,又一次被鋪天蓋地的殺意吞沒。
“請各位隨我來吧。”
顧月生記得地牢裡的路線圖:“我帶你們去藥房。晏——”
靈狐少年遲疑著撓頭:“哥,我來扶你吧。”
“怎麼忽然叫哥了。”
月梵瞧他一眼,輕笑調侃道:“之前沒見到晏公子時,‘晏哥哥’不是很順口嗎?”
顧月生笑笑。
靈狐之間能感應分化的情況,他一眼就看出來,比起小時候,晏寒來有了變化。
尚未分化時,彼此皆是懵懂無間,“晏哥哥”這種親近的稱呼能隨意去叫,分化之後,稱呼就要變得更加得體正式。
他默不作聲,悄悄看向晏寒來。
方才他想要脫口而出,被對方抬手捂住嘴巴,也就是說,關於分化一事,晏寒來不想讓在場這些人知道。
……為什麼不想讓他們知道?
心有所感,顧月生挪動目光,飛快掃過月梵與謝星搖,眯起雙眼。
再眨眼,就望見晏寒來幽冷的眸子。
[你——]
他斟酌一會兒用詞,明麵上不露分毫,識海裡蹦噠個不停:[你什麼時候分化的?為了哪個女孩子?你們兩個在一起了嗎?不讓我說,是不是不想讓她知道?]
還是和以前一樣嘰嘰喳喳。
晏寒來隻覺頭疼,沒立即說話,又聽他道:[不會吧,你真不打算讓她知道?你為了她,可是從此成了男——]
晏寒來垂眼,用神識輕輕敲一敲顧月生腦袋,示意他不要繼續。
“顧道友也是靈狐吧。”
一旁的月梵八卦心起,一邊前行,一邊小心提問:“有喜歡的姑娘嗎?”
“還沒遇到。”
顧月生迅速回神:“說不定不是姑娘——我不過是用了男子的身體,本身究竟是男是女,並未確定。”
“我聽說,靈狐會為了所愛之人分化男女。”
溫泊雪也有些好奇:“分化之後,還能反悔改變嗎?”
顧月生搖頭。
“第一個喜歡上的人,對我們非常重要。”
他道:“雖然還能喜歡上彆人,但本身是男是女,分化後就不能變改,等同於奠定了此後一生的基調——”
少年加重語氣,似是在說給誰聽:“所以,很重要。”
“就算後來不能在一起,每每見到自己的身體,都會想起對方。”
作為一名稱職稱責的言情愛好者,月梵若有所思,已在腦子裡腦補出了好幾場虐戀情深:“夠刺激。”
她說著側目,看向一旁的晏寒來,神色正經:“晏公子今後一定要挑個好人喜歡,不要被辜負。”
青衣少年長睫一動。
謝星搖同樣看他一眼,欲言又止,思維忍不住發散。
晏寒來……應該不會變成晏小姐吧。
噫。
藥房位於地下東北側,等顧月生推開房門,立馬聞見一股濃鬱藥香。
“藥房往裡,是很多個獨立的小廂房。”
顧月生道:“你們大可隨意住下,如果不夠,走廊外還有不少房間。藥櫃在那邊,無論需要什麼藥物,來向我討要便是——至於醫修,魔尊已經出去找了。”
鮫人祭司眉梢一挑:“我對醫術略有鑽研,受了重傷的人,不如先來找我。”
角落裡,一個年輕的妖族姑娘怯怯舉手:“我從小跟著爹娘學習醫術,應該也能幫到點兒忙。”
魔域左護法緊隨其後:“我也略懂。”
月梵一愣:“左護法居然還會醫術?”
“身為合格的魔域人,必須精通格鬥、行醫和詩詞歌賦,如此一來,才不會在任何時候掉鏈子。”
男人乖乖點頭:“隻可惜我生性愚笨,隻學了皮毛。”
……你們魔域真的好卷啊!
妖魔們個個帶了鞭傷和虐待過的痕跡,由幾個懂得醫術的人先行擦藥。
穿越者中,溫泊雪為了引開扶玉,手腳四肢儘是血痕淋漓,當之無愧成為受傷最重的一個。
謝星搖一路奔波,精疲力儘,隻需好好休息就行;月梵尚有餘力,主動領下了送藥的任務。
至於晏寒來,邪法消耗太多生命力,此時此刻神識渙散,必須儘可能多地服用丹藥,補充靈力、穩固神魂。
萬幸沒有性命之憂。
所有人各司其職,很快開始忙活。
晏寒來喜靜,特意選了最裡側的小室。
進屋關上房門,少年眸色淡淡,向身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