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溫和垂眼:“身懷仙骨之人,極易成仙,卻也極易墮魔。是仙是魔皆在一念之間,莫要走上邪路。”
他語意柔和,更勝清泠月色:“因有仙骨,人人吹捧你、羨豔你,我知你自視甚高,但無論如何,萬萬不要丟失本心。猶記當初與你第一次相遇,你修為不高,卻有一顆赤子之心——還記得嗎?”
謝星搖安靜地聽。
從第一場夢到現在,禪華劍尊的性子確實發生了不少變化。
最初的他純然無邪,即便身處在破舊的小道觀,也會一本正經告訴白發蒼蒼的師父,不願拜入仙門大宗,隻想留在老人身邊。
後來他日漸長大,不但對從前的道觀心生嫌惡,以目前的情境來看,甚至被心魔所惑,做出殘害仙門弟子的惡行。
時至今日,距離心魔纏身,恐怕不遠了。
藍衣青年的尾音淡淡落下,謝星搖再眨眼,所見景象陡然一變。
這次是白天,突如其來的光線讓她皺了眉。
耳邊傳來一聲歡呼:“打贏了!”
這是屬於年輕女子的聲線,朝氣蓬勃,十足歡喜:“好厲害,他們可是相差了整整一個大階!不愧是我下賭注支持的人!”
居然是那夜提著燈籠,撞見一灘血泊的姑娘。
她的情緒……恢複得這麼快嗎?
另一道男音應她:“畢竟是身懷仙骨的天才啊!聽說他一生從未嘗過敗績,無論遇上魔獸還是修士,總能占據上風——不久前還剿滅了幾隻將近元嬰的惡妖,為民除害,大快人心。”
謝星搖抬手遮去一部分陽光,撩起眼皮。
看樣子,這裡是座擂台。
台下人聲鼎沸,台上則是兩道對峙的影子。
左側的白衣弟子輕笑搖頭:“技不如人,是我敗了。”
右邊是她熟悉的臉孔。
比起不久前樹林裡那副頹喪不堪、瀕臨崩潰的模樣,禪華的狀態顯然恢複不少。
他生有一副精致眉眼,劍眉星目,鼻梁高挺,此刻揚唇笑笑,最是意氣風發。
那夜的一切仿佛都沒留下痕跡,心魔、血氣與茫然的神色,儘數消失不見。
這是表明……他已經從心魔裡走出來了嗎?
仙骨裡的記憶總是很短,好似塊塊小碎片。
還沒等謝星搖多做思考,眼前又是一變。
這回她站在一扇門外。
門外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房門緊閉,隻能聽見一道疲倦男音:“如今樓淵挑起戰火,修真界已有多方遭難。那是個無惡不作的魔種,天生魔體,若說當今有誰能與他抗衡,思來想去,隻有禪華劍尊您了。”
“修真界生靈塗炭,除滅邪魔,吾輩義不容辭。”
比起少年時期,禪華劍尊的喉音成熟許多,被雨聲模糊大半:“我已有決意,後日吞龍穀一戰,定要了結此事。”
他輕聲喟歎:“哪怕與他同歸於儘。”
“這、這萬萬不可!”
男人大駭:“劍尊身懷仙骨,是注定位列仙班的大能,怎能、怎能——”
禪華笑了笑。
“我少年時候,恃才放曠、目中無人,走了不少歪路。後來想想,人與人之間哪有那麼多差彆,身懷仙骨,莫非就高人一等,能眼睜睜看著萬千百姓無辜殞命麼。”
他道:“縱我身死,天下尚有千千萬修士。此生仙途有涯,吾道不孤不絕。”
謝星搖微微怔住。
禪華沉默須臾,又道:“隻不過……待我身死,隻願這副仙骨能被仙門尋到,切莫落入邪魔手中。”
男人尾音輕顫:“……劍尊。”
身後雨聲愈大,蟬鳴被雨點打碎,淪為喑啞的背景。
屋中響起極輕極緩的腳步聲,距離門邊越來越近。毫無征兆地,謝星搖聽見吱呀一響。
可惜再眨眼,視野陷入一片昏黑。
還沒見到禪華劍尊,夢就醒了。
淩霄山裡熟悉的氣息縈繞鼻尖,謝星搖猛然抬頭。
“怎麼樣?”
月梵好奇上前,輕拍她後背順氣:“感覺還好嗎?”
謝星搖:“嗯。”
夢裡見到的場景不多,她輕輕靠上一根木柱,向在場幾人描述了夢中所見的景象。
“所以。”
溫泊雪聽罷呆呆眨眼:“這是個改邪歸正……不對,戰勝心魔的故事?”
“總結一下,就是禪華劍尊因為天生仙骨,有那麼一段時間心高氣傲目中無人,不僅叛出最初的宗門,還生了心魔。”
月梵思忖道:“後來得到一位長老的點化,這才消去心魔,成了心懷蒼生的大能——是這樣沒錯吧?這和我們的係統有什麼關係?”
“犧牲前,禪華劍尊唯一的心願是‘保證仙骨不落入邪魔之手’。”
韓嘯行道:“我們之前推測過,伴隨仙骨的力量一天天蘇醒,他殘留在仙骨中的神識很可能也醒了過來,會不會是——”
他細細組織措辭,沉默一瞬:“會不會是因為,在之前的故事線裡,《天途》主角團生出了紕漏,沒能護住仙骨。”
溫泊雪恍然大悟:“那道惡念!”
關於這場最終決戰,《天途》裡的描寫少之又少,隻簡略提到主角團個個危在旦夕,九死一生。
惡念究竟是什麼、它從何而來,溫泊雪又是如何領悟了斷心訣,一切都是未知。
“因為上次失敗了,所以禪華劍尊的神識才會回溯時間;至於係統任務,是為了讓我們一路搜尋、確保仙骨不落到妖邪手上。”
月梵想了想:“這樣倒也說得通。不過……為什麼會是我們呢?”
三千世界三千位麵,每個空間裡,都有數不清的青年才俊。
和原著裡那幾位光風霽月的少年天才相比,他們似乎平凡過了頭。
“也許是魂魄一類的原因?就算是修真界裡的奪舍,也要講究生辰八字和氣息相合,可能我們的魂魄,恰好符合這幾具身體。”
溫泊雪說罷撓頭,有些緊張:“禪華劍尊千辛萬苦才把我們召喚到這兒,要是七天後惡念降臨,我們還是打不過,那怎麼辦?”
這也太丟臉,太叫人家失望了吧。
一套關於前因後果的推論終於成形,雖然仍有疑點解釋不清,但好歹能夠圓上邏輯,不至於讓人雲裡霧裡。
幾人皆是心有所想,一時樓中寂靜,好一會兒,謝星搖輕輕開口:“不會的。”
韓嘯行低歎口氣:“你也覺得不對勁?”
“啊?”
老實人溫泊雪一愣:“哪裡不對勁?”
很多地方都不對。
這個關於禪華劍尊自我救贖的故事,乍一聽來確實沒太大問題,然而細細想來,總覺得藏著貓膩。
如同平靜外表之下,不易察覺的冷刺。
——譬如在第三場夢中,禪華身受重傷,躺在小道觀的臥房裡,白發道長默默為他療傷。
以他的修為,除非遇上元嬰化神的對手,被毫無還手之力地碾壓,才有可能被傷成那般模樣。
但在最後一場夢裡,擂台比試時,有人說過他從未敗落。
更為奇怪的一點是,當時的禪華分明已奄奄一息,看白發道長的手法,卻並非醫修。
白發道長待他一向極好,形勢危急,為何不將徒弟送去醫館治療,而是選在一處偏僻昏暗的小房間?
仿佛是在躲避什麼,刻意不讓旁人發現行蹤。
——譬如殘害仙門弟子乃是大忌,通常情況下,會被剝奪根骨、永不入仙門。
隻是因為擁有仙骨,禪華就能逃脫製裁,假裝無事發生麼?
——譬如禪華與人擂台比武,台上有個姑娘在歡呼雀躍,謝星搖凝神看去,竟是之前撞見他殺害弟子的那位。
見到那麼血腥殘忍的畫麵,心知他做過何等殘酷之事,居然還能歡歡喜喜地慶賀……
見到血泊的時候,她可是被嚇得快要哭出來。
——譬如按照他們方才的推理,正因有了那位長老的教誨,禪華劍尊才能走出心魔。
既然有如此深恩,為何禪華沒有拜他為師,而是入了淩霄山?
——又譬如,最後一場夢裡,時值仙魔大戰,禪華劍尊在雨中道出那一段話。
與之前不同,這一次,自始至終,她都未曾見到禪華劍尊的模樣,隻聽見比之前成熟許多的嗓音。
而這也是唯一一次,有人親口說出了“禪華”這個名字。
“有個問題。”
謝星搖道:“從頭到尾,我聽見‘禪華’這個名字,總共隻有一次。但那次非常巧合地,我沒能看清他的臉。”
溫泊雪有點兒懂了:“你的意思是——”
“師父說過,禪華劍尊一輩子從未有過不好的傳聞。”
謝星搖輕揉眉心:“無論出於什麼理由,殘害仙門弟子,絕對算得上汙點之一吧?當時有不少門派在旁圍觀,想壓都壓不下來。”
“所以。”
她抿唇蹙眉,遲疑開口:“我在想……夢裡見到的那個,真是所謂的‘禪華劍尊’嗎?”
“如果不是禪華劍尊,”溫泊雪怔了怔,“其他人的記憶,怎麼會附著在他的仙骨——”
他話沒說完,心口突然重重一跳。
意水真人和夢裡的人都說過,除了禪華擁有仙骨,當年還有另一位大能,體質極為特殊。
掀起仙魔大戰的樓淵,就是天生魔體。
他的根骨,同樣蘊藏有無窮力量。
如果記憶並不屬於禪華,那他們收集的“仙骨”究竟是——
四下寂靜。
突如其來的沉默裡,沒人再說話。
謝星搖側目看向仙骨,心緒如麻。
在之前幾場夢裡,她見到的仙骨記憶從來隻有一小段,唯獨這次不同,擁有了清晰的故事脈絡。
太順利,太完整,恰好能給他們提供一個解謎的思路。
就像是有什麼人安排好了一切,隻等她來窺視。
仿佛一場精心策劃的[敘述性詭計]——
利用結構和語言技巧,將時空、對象與身份刻意混淆,時間交錯,身份重疊,原本的故事被套上一層虛偽的、與原先截然不同的假象,從而模糊事實,誤導觀眾。
而作為觀眾,對於她來說,這種假象同樣能自成邏輯,成為一個合理的故事。
已知在夢境主人成年以後,夢裡的情節主要有以下幾個部分。
身受重傷、與師父決裂;心魔發作殘害同門;擂台勝利。
根據那個淩霄山女弟子的反應,“擂台比武獲勝”,很可能發生在“殘害仙門弟子”之前。
更何況,殘害仙門弟子之人,理應不被允許參加擂台。
這些記憶都真實存在,唯一的貓膩,是它們被調換了順序。
不妨將記憶拆分重組,倒過來思考。
擂台勝利;心魔發作殘害同門;身受重傷、與師父決裂。
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夢境主人為何會身受重傷,又為何會被師父藏在屋子裡悄悄上藥,也就有了解釋。
犯下嗜殺的惡行,仙門大宗定會對他施以處罰。
無論期間發生過什麼,他最終被白發老道藏了起來,不讓仙門發現。
剝開和善圓滿的外殼,真實而殘酷的血肉漸漸顯露,讓她心下生寒。
這哪是什麼一心向善的救贖童話,分明是主人公步步走向墮落,被正道所棄、被心魔吞噬的悲劇。
而這個主人公,必然不會是一生道骨仙風的禪華劍尊。
“但是,我們打從一開始——”
溫泊雪腦子終於轉了過來,卻更加手足無措:“最開始出發的時候,師父不就告訴過我們,這是仙骨嗎?”
之後謝星搖提起自己的夢境,也是意水真人雲淡風輕地指出,仙骨屬於禪華劍尊。
既然如此,它、它怎麼會是大魔頭樓淵的遺骨?
韓嘯行沉思許久,緩聲接話:“謝師妹的推測很有道理,但有一點解釋不通。”
月梵明白他的意思,皺起眉梢:“如果這是魔族的魔骨,我們不可能察覺不出魔氣,而且——”
她愈發想不通:“在夢裡,旁人也的確說過他天生仙骨,非常寶貴。”
謝星搖點頭:“從記憶裡來看,樓淵天生仙骨,後來不知怎麼漸漸入魔,走了邪道。”
還是一條路走到黑、不死不休的邪道。
溫泊雪一呆:“但是這份仙骨,並沒被汙染啊。”
這是一個想不通的疑點。
不過……這並非她如今最應在意的地方。
指尖冰涼發顫,謝星搖斜斜倚靠在木柱上,下意識攥緊右手。
她有些不敢繼續往下想。
除了仙骨的記憶,還有許多事情解釋不通。
為什麼他們會被誤導,堅定認為這是禪華劍尊的仙骨。
為什麼所有穿越者中,隻有她能窺見仙骨的記憶。
以及為什麼……
謝星搖止住脊背顫抖,深吸一口氣。
為什麼他們性情大變,就連不甚熟識的淩霄山弟子都能察覺,聲稱月梵和溫泊雪“多了人間煙火氣”,而那個人,卻一直熟視無睹。
所有解釋不通的疑惑,全都與那個人有關。
時至此刻,謝星搖終於明白,為什麼她會與仙骨生出感應。
在很久很久之前,剛剛來到修真界時,她就通過原主的記憶了解到一件事。
曾經的意水真人並非滿頭白發、形如老者,之所以急劇衰老,是因為原主不慎身受重傷,為了救回她一條性命,意水真人剖出一半心脈,生生渡給了她。
心脈相通,神識相連,夢境相交。
既然這是樓淵的仙骨,而她通過師父的心脈,見到了樓淵的夢。
其中寓意,昭然若揭。
“原文裡,不是有道惡念嗎?大概率就是樓淵複蘇的神識。”
謝星搖半闔眼睫,竭力出聲:“他被主角團察覺,險些在溫泊雪的斷心訣下灰飛煙滅,為了逃過一劫,啟用時間回溯之法,而之所以選擇我們——”
這也是能夠推翻之前那個猜測的重要一點。
如果係統隻是為了保護仙骨,根本沒必要找上他們。
比起《天途》裡的主角團,他們渺小,怯懦,對仙術一竅不通。
“我們是主角團拙劣的替代品,他認定我們不可能發現真相,也不可能贏。”
謝星搖道:“天道隻關心已經發生的因果,所以對他的監管,應該會中止於《天途》結束的那個時間點。一旦挺到那時候,他就能逃離天道桎梏,自此無拘無束。”
她說罷一頓,不動聲色地抬眸。
攬山閣幽靜無聲,燭火搖曳,在闃然黑暗裡,隱約現出一道身形。
一道或許從很久以前,就靜靜窺視在那裡的身形。
謝星搖笑笑:“是這樣吧?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