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音冷淩,沉沉落地。
謝星搖抬眼,心口的怦響愈發劇烈,指尖冰涼,攥緊衣袖。
在意識到師父有什麼事情瞞著他們之後,她特意留了個心眼,讓神識溢開,悄悄感受攬山閣的每一處角落。
以意水真人的修為,定然覺察了她的小動作,卻一直沒現身戳穿。
瘦削的人影自陰影踱步而出,白發白須,一襲白袍。
意水真人靜靜與她對視,倏而一笑:“算是。”
他承認得毫無猶豫,溫泊雪聞言愣住:“那、那你是——”
溫泊雪說不出那個名字,遲疑一瞬,聽身旁的韓嘯行冷聲道:“樓淵?”
這個反轉實在出人意料,月梵還沒從震撼中回過神來,怔怔眨了下眼,看向韓嘯行。
穿越來修真界這麼久,他是陪在“意水真人”身邊最久的那個。當幾個師弟師妹遠在東南西北四處曆練,偌大的小陽峰裡,隻剩下他們兩人彼此做伴。
要說誰和“意水真人”關係最好,毫無疑問,定然是他。
此時此刻,謝星搖麵色沉凝,溫泊雪滿目儘是慌亂與不敢置信,韓嘯行則一動不動站在原地,雙眼漆黑如墨,看不出情緒。
至於“意水真人”——
月梵腦子裡嗡嗡作響,順勢抬頭。
白發蒼蒼的老者笑意依舊,嘴角彎出一道淺淡小弧,看神色,不似與他們站在對立麵的冷血大魔頭,更像平日裡那個優哉遊哉,拿著酒葫蘆亂逛的小老頭。
許久沒被人叫出“樓淵”這個名字,老頭咧嘴笑笑,語氣仍是雲淡風輕:“不錯。”
“你、你——”
溫泊雪喜怒常行於色,愛與憎惡全都直白又誠實,下意識握緊雙拳:“她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樓淵似笑非笑,微眯雙眼,對上他無措的視線。
謝星搖:“數百年前,你身懷仙骨卻墮入魔道,挑起仙魔大戰,引得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後來在決戰中與禪華劍尊同歸於儘,是麼?”
樓淵笑意漸深:“是。”
她吸了口氣,繼續道:“你雖身死,但仙骨散落在修真界各處,日日夜夜汲取天地靈力,一天天複蘇……與此同時,你的神識也蘇醒過來。”
“嗯。”
樓淵毫無被戳穿的氣急敗壞,含笑聽她慢慢分析,末了頷首,語意輕悠:“我一直覺得你很聰明,看來我眼光不錯——那後來呢?”
樓內幽寂,燭光被冷風簌簌一吹。
謝星搖暗中掐訣,做好防備的姿態,識海中也調出遊戲麵板,時刻準備拔槍。
“後來淩霄山神宮感應出仙骨的氣息,派出弟子尋找。你伺機等待,偽裝成意水真人的身份,待他們取回仙骨,打算一舉奪走。”
謝星搖:“沒成想,被他們發現了。”
她思忖一刹:“你實力強勁,他們遠遠不敵,千鈞一發之際,溫泊雪悟出了斷心訣。你心知不敵,回溯時空。”
“可是——”
月梵腦子沒轉過這個彎:“《天途》裡不是寫過,溫泊雪在生死關頭領悟天階術法,擊敗了覬覦仙骨的惡念麼?”
謝星搖無聲笑笑:“彆忘了,《天途》這整本書的內容,在最開始的時候,就是樓淵為了一步步引導我們走向原著劇情,自己寫出來的——他總不能老老實實寫,‘惡念見勢不妙,用出了時空回溯之法’吧。”
《天途》裡,“惡念”和“溫泊雪將其擊敗”的劇情,都是樓淵用的障眼法。
他不能暴露身份,於是籠統寫出了一道來曆不明的惡念,用來代替自己;要隱瞞時間回溯,就編造一個主角團大獲全勝的大團圓結局。
斷心訣應該的的確確被溫泊雪悟了出來,否則樓淵不會放棄已有的一切,選擇再來一次。
“回溯時空後,你忌憚於真正的溫泊雪一行人,不敢讓他們繼續調查,思來想去,選中了我們。”
謝星搖道:“我們初來乍到,性子與原主相去甚遠,倘若任由我們胡來,一定會引起天道的警覺。因此,你寫出《天途》,在我們識海裡安插一個係統,通過發布任務的方式,讓我們不得不按照原有的劇情去走。”
這也能解釋,為什麼穿越者大多是小陽峰的弟子。
在回溯之前,正是這些人發現了仙骨的貓膩,識破他的計策。
重來一遍,樓淵選擇讓他們全部消失,殼子裡換上全新的魂魄。
平凡的、不會對他產生威脅的魂魄。
說到底,他們隻是他的工具而已。
樓淵耐心聽她說完:“嗯。”
他心情似乎不錯:“可惜,居然被你發現了。”
他沒想被人發現的。
樓淵撩起眼皮:“如果不把此事戳穿,我們相安無事度過今天,繞過天道那蠢貨——”
他話沒說完,便聽耳邊響起轟然雷鳴。
可偏偏攬山閣外,竟是一派風平浪靜。
樓淵聳肩,笑得無可奈何:“你看,真相一旦被戳穿,天道就來了。”
“今天?”
溫泊雪:“《天途》裡明明——”
他意識到什麼,很快住口。
《天途》中寫,惡念被察覺蹤跡、因果迎來終局,是在幾天以後。
但既然整本書都是樓淵所寫,在最後這段劇情裡,一定藏了不少陷阱。
聽樓淵方才所說的那句話,他和主角團的決戰應該就在今天——
之所以寫成“集齊仙骨的七天後”,是為了讓他們在這幾天放鬆警惕,全力準備到時候的決戰。
全是坑。
隨著真相漸漸顯露,耳邊的雷鳴越來越響,細細聽去,原來並非雷聲,而是源自識海的巨大轟鳴。
轟鳴排山倒海,震得頭腦發懵,溫泊雪越想越心煩意亂,匆匆開口:“你究竟是不是我們師父?”
樓淵哈哈大笑,仿佛聽見什麼有趣的事情:“你覺得?我會是你們師父麼?”
他說著一頓,慢條斯理抬起右手,瞥向手背縱橫的皺紋:“還是我從前那具身體好,至少年輕——意水真人也真是傻,居然心甘情願舍棄一半心脈,隻為給徒弟延續性命,如今變成這副老頭模樣,難看。”
他既然這樣說,那就必然不是意水真人。
——起碼不是那個為了謝星搖的性命安危,不惜自損身體的那個意水真人。
韓嘯行沉聲:“你何時奪舍了他。”
“我本就是一縷神識,奪舍這種事,於我而言簡單得很。”
樓淵並未正麵應答,唇角輕勾:“就連你們這些將死之人,不也要感謝我,給了你們新的身體麼?”
所有穿越者,都在二十一世紀遭到了性命之憂。
謝星搖眉心微沉:“這些身體原本的主人呢?”
樓淵沒有回答。
“已經死了的人,不重要。”
他笑笑:“比起他們,不妨擔心擔心你們自己。”
識海裡的轟鳴一陣接著一陣,月梵皺眉:“既然天道已經看穿你的詭計,需要擔心自己的人,是你才對吧。”
樓淵笑出了聲。
從現身起,他就一直輕輕勾著嘴角,唯獨這次笑得格外大聲,輕蔑而張揚。
“我早就說了,天道隻是不值一提的蠢貨。”
他笑著道:“隻要過了今日,上一輪回溯的因果便全然消弭,屆時我奪得仙骨、恢複力量,它遠在天邊,能奈我何?”
樓淵稍頓,眸光晦暗,逐一掃過在場每一個人:“至於你們……能在今日之內殺了我麼?”
韓嘯行眉心一跳:“待你恢複力量——”
在他們聽過的所有故事裡,五百年前的魔族首領樓淵,都是個無惡不作、性喜殺戮的魔頭。
出於對人族的蔑視與憎惡,他招兵買馬多年,最終憑借一己之力掀起仙魔大戰,致使修真界民不聊生,滿路屍骨。
一旦他脫離天道桎梏,將仙骨的力量為己所用,到那時候……會發生什麼?
“不愧是嘯行,一並飲酒作樂這麼多回,還是你最了解我。”
樓淵彎起眉眼:“倘若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保全自身、獲得一個新身份,回溯前的那幾個年輕人,何苦舍命殺我。”
今時今日,雖說人、妖、魔三道共存,名義上一派和平,但無論妖還是魔,都有妄圖掀起血雨腥風、占領整個修真界的異類邪修。
嗜殺的欲望一直蠢蠢欲動。
五百年前他能挑起大戰,五百年後,毫無疑問,樓淵同樣擁有這個實力。
真相逐一被揭露,天道震顫,籠罩小陽峰頂端的攬山閣。
雷電般的白光漸漸鋪開,從閣樓角落開始,無聲朝著四麵八方蔓延。
“聖域。”
月梵師從神宮,對此有所耳聞:“倘若有人忤逆天道,強行篡改因果,天道將降下製裁,生出一片瑩白色的禁域——這是天道在幫我們。”
謝星搖:“幫我們?”
“天道不會直接插手世間因果,隻能借由我們,把樓淵除掉。”
月梵道:“聖域是它的一種製裁手段,一旦展開,置身其中的人會以神識形態相遇。樓淵沒有鋼筋鐵骨,修為亦會被強行壓下三個大階,由此一來,給我們創造一個贏他的機會。”
“你們看,即便知曉我忤逆天道,它也隻能使出這種手段。”
樓淵耳力過人,聽見他們的低語,如往常一般懶散笑開:“不過……就算被壓下大半修為,我仍有金丹水平,加上多年來積累的經驗與身法,你們如何贏得了我。”
他眸光一動:“我們好歹當了這麼多天的假師徒,不如握手言和,我不傷各位,各位也莫要執著於回溯之事。”
樓淵道:“一旦過了今日,我非但能讓你們繼續留在修真界,倘若你們願意,甚至能被我送回原來的世界,何樂而不為。”
謝星搖一怔。
……對了。
她險些忘了,樓淵身為一切的始作俑者,擁有時空回溯的力量,他們所有人,都是被他從二十一世紀帶來的。
既然能帶來,就理所當然地,也能送他們回家。
聖域鋪開,攬山閣被白光吞噬大半,隻剩下最後幾個部分。
樓淵瞥見她表情,咧開上揚的嘴角:“心動了?”
謝星搖卻是搖頭。
“我還有一個問題。”
識海嗡鳴不絕,她快要聽不清自己的聲音:“我們找到的仙骨,上麵沒有魔氣。”
樓淵不置可否。
“仙骨脆弱,一旦被汙染,定會沾染魔氣和邪氣。”
她遲疑開口:“如果這些仙骨屬於你,而它們的模樣又是瑩白潤潔……五百年前,樓淵的墮魔又是怎麼回事?”
墮入魔道、殘害百姓、殺人不眨眼的惡人,會擁有如此乾淨的骨頭嗎?
又或是說——
謝星搖:“記憶裡隻有閃回的片段,當時你拿著劍站在血泊裡……但當年那個弟子,真是被你所殺的嗎?”
至此,五百年前的因果終於漸漸彙集。
謝星搖話音落下的瞬間,滿屋白光陡然散開,好似天河決堤,吞沒眼前所見的全部視野。
關於這兩個問題,樓淵沒有回答她。
不過這並不重要了。
樓淵奪舍於意水真人識海,而謝星搖共用了他的心脈,如此一來,便享有了他一部分的心識。
天道插手,聖域洶洶而來,每個人以神識的姿態被卷入其中——
心識混淆重疊,出現在兩個人的身上,類似於遊戲裡的bug。
腦海嗡地一響,謝星搖深吸口氣,在強光直射下閉上眼睛。
估摸好時間,等強光消退,她睜開雙眼。
旋即愣住。
*
法修握筆,劍修執劍,兩者的手上雖然都會生出老繭,位置卻截然不同。
更何況,她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很是愛美,用了不少藥膏,確保膚如凝脂,不帶絲毫傷痕老繭。
此時此刻,當她低頭,卻見到一雙修長有力、生有劍繭的手。
以及一身少年人乾淨利落的白袍,和腳下的漆黑短靴。
……男孩子?
如果沒猜錯的話,在天道影響下,她成功進入了樓淵的記憶裡,得以窺見前因後果。
和之前夢境不儘相同的是,因為她身體裡有一部分屬於樓淵的心識,在回憶中,自己成為了他。
樓淵在奔跑。
身邊是一片片蔥蘢樹林,蒼翠欲滴,謝星搖很快認出,這裡是她第一次入夢所見的山林。
山林之上的小道觀靜靜屹立,在清風鬆濤中顯得格外沉默,少年步伐矯健,還沒進入道觀,便望見一道孑然而立的影子。
是那位滿頭白發的老道士。
他獨自一人候在道觀前,不知等了多久。
“師父。”
樓淵一向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在夢裡大多數時候,往往不苟言笑。
唯獨麵對這位陪伴自己長大的師父,時常露出幾分笑意:“我回來了。”
因為跑得太快太久,他說話時微微喘了氣。
老道無奈笑笑,抬起右手,為樓淵摘下頭頂一片樹葉:“怎地如此匆忙,像隻小猴。”
“著急回來見您——您也是,早春風寒,就彆在山裡等我了,當心著涼。”
少年揚唇:“師父,今天吃什麼?”
“成天到晚儘想著吃。”
老道士輕輕敲他腦袋:“做了幾樣你喜歡的家常菜,還有一鍋牛骨湯。”
謝星搖能感受到,樓淵很高興地笑開。
由於共用同一個身體,他心覺喜悅,謝星搖也會覺得愉快。
少年時期的樓淵,和他師父感情很好。
這讓她不由疑惑,二人之間的關係,究竟為何會變成往後那樣?
老道士引他入院,院落中央擺放著石凳石桌,菜香迎麵而來,伴隨騰騰熱氣。
“近日參加宗門曆練,感覺如何?”
老道坐下,為他盛好一碗湯:“我聽說你得了頭名……隻可惜師父年老體弱,去不了南海那麼遠的地方。”
“挺好。”
樓淵低頭扒飯:“見到很多仙門大宗,劍宗的弟子服很好看,淩霄山個個仙風道骨,還有百音樓,居然有幾個弟子用了嗩呐和二胡的組合技,在秘境裡可謂大顯身手,嚇跑了半山的妖獸。”
口中的飯菜是家常味道,很好吃。
縱觀樓淵的每一段記憶,謝星搖還是第一次聽他說出這麼多話。
麵對其他長老弟子,樓淵從來都是含蓄內斂,連笑容都很少。
老道眼尾噙笑,認真聽他講述,忽地見樓淵眨了眨眼,伸出右手。
生了劍繭的右手上,拿著個精巧禮盒。
“這是我從南海買來的禮物。”
樓淵道:“小玩意兒,給師父當個紀念。”
“哪能讓你破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