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摸他腦袋:“你初出茅廬,靈石本就不多,不應在這種事上浪費錢財。”
樓淵:“這是師父的事!師父的事,永遠不是浪費。”
老道看他片刻,無聲笑開,眼尾皺紋舒展,勾出歡喜愉悅的弧。
“對了,我在獵殺魔獸時,遇上一位藍衣服的長老,似乎叫……西臣。”
不消多時,樓淵已經吃完第一碗飯,趁著加飯的間隙開口:“他說我天賦異稟,身體裡有那什麼,仙骨。”
老道一怔:“仙骨?”
“就是話本子裡主人公經常有的那個!”
少年重新坐好:“他說仙骨會隨著宿主漸漸成長,在我小時候,很難察覺出仙骨的氣息,如今漸趨成熟,已經隱隱生出一點兒與眾不同的靈力了。”
“仙骨……”
老道接下禮物,垂眼沉喃,好一會兒,驀地開口:“有了仙骨,仙門定會爭搶著收你為徒。”
“我一個也沒答應。”
樓淵看他:“我小時候不就說過了嗎?這輩子跟著師父就挺好,仙門大宗,我反而待不習慣。”
老人在冷風中輕咳一聲,搖頭:“這怎麼能行?樓淵,我的天賦僅此而已,一輩子過去,修為還是止步不前,跟著我,隻會讓你白白喪失機會。”
他說著心生悵然,長須被風揚起,又被他抬手壓下:“你看,我如今年事已高,連去南海看你秘境試煉都做不到。”
少年不服氣:“那我就努力修煉,掙很多錢,給師父買下靈丹妙藥,鍛體凝神。”
一根筋,根本講不通。
老人無可奈何:“你日後就會懂的。”
倏忽間,畫麵一轉。
這次的場景不再局限於小小道觀,放眼望去,一派富麗堂皇。
謝星搖心口跳了跳。
近處是亭台樓閣,向更遠一些的方向探去,赫然是一片深綠叢林。
密密匝匝的枝葉好似浪潮,彼此間沒留下絲毫空隙,莫名讓她想起不久前的夢裡,樓淵被發現殺害仙門弟子的地方。
那裡同樣是一片近乎於密不透風,令人窒息的深林。
此時此刻,樓淵正獨自坐在院中讀書。
“齊長樂犯下這種事情,定會被長老們狠狠處罰。”
不遠處,幾個小弟子興致勃勃討論八卦:“聽說他原本隻想做個不大不小的陷阱,沒想到出了岔子,導致十幾個弟子身受重傷。”
另一人壓低聲音:“不過齊長樂他家很有勢力,保不準會被怎樣處理。昨天不還有人和他吵了一架?結果齊長樂怎麼回,他家有錢有勢,見到那些受傷的弟子,一個個賠錢過去就好了。”
“多嘚瑟啊。”
角落裡的人嘖嘖搖頭:“他不是還仗著家裡有錢跟班多,經常欺負門派裡的小弟子嗎?”
樓淵認真看書,喝了口桌上的涼茶,沒搭理他們。
他看書一向全神貫注,從白天看到傍晚,當天色終於漸漸暗下來的時候,懶懶揉了揉眼。
謝星搖感受著他的情緒與動作,在心中暗暗皺眉。
對於那位齊長樂,樓淵心中確實瞧不起,對於他殘害弟子的事,更是生出了憤怒。
但是……無論怎麼看,都不像是心生魔障,想要拔劍殺了他的樣子。
他能如此專心致誌地念書,從頭到尾心無旁騖,更不似心魔纏身。
好困。
困意來得突如其來,一瞬間占據全部思緒,謝星搖感受到自己皺了皺眉。
這裡距離臥房尚有一段距離,天色還沒到深夜,不如在石桌旁休息一會兒。
樓淵是這麼想的。
當他伏在桌上閉起雙眼,謝星搖的視野之中,同樣陷入黑暗。
好奇怪。
她心中一直有個疑問,如果他們搜集的仙骨當真屬於樓淵,怎麼可能通體邪氣全無。
還有……齊長樂的屍體被發現以後,那名藍衣長老的態度同樣古怪。
沒問來由,也沒問青紅皂白,直截了當就定下結論,聲稱樓淵心魔纏身,殺了人。
就算樓淵當真拿著劍,倘若是弟子間生出內訌,齊長樂率先動手呢?
關於齊長樂的死,明明有無數種解釋的理由,藍衣長老看似溫和大度,實則拆去了樓淵的所有退路——
那些話一出口,所有人都會下意識認為,他的仙骨遭到了汙染。
如今樓淵陷入沉眠,她的思緒如同在無邊無涯的黑暗海底緩緩漂浮,忽然之間,樓淵睜開雙眼。
謝星搖和他同時愣住。
血腥味。
……還有無比熟悉的血泊。
如被敲了當頭一棒,謝星搖猛地抬眸。
樓淵一覺醒來,已是側躺在林中,身邊是齊長樂散開的肢體,和不斷湧動的血流。
上次她隻覺得驚訝,這回身臨其境,心中更多的,是無窮儘的困惑與慌張。
怎麼回事。
隻不過是睡了一覺——
樓淵不是在石桌旁讀書嗎?
長劍冰冷,被他緊緊握在手中,少年茫然起身,聽見林中簌簌一響。
緊隨其後,是謝星搖似曾相識的尖叫。
腦袋很痛。
神識如被攪拌成漿糊,想不清楚來龍去脈,樓淵按住後腦勺,恍惚抬眼,見到越來越多的人。
以及一道向他走來的藍衣。
“我不知道。”
與記憶碎片中如出一轍,樓淵道:“不是我殺的……我不記得。”
“你當然不會記得。”
藍衣青年看著他,目光悲憫:“你的仙骨已漸被汙染,生了心魔,在心魔控製下,人人皆會喪失理智。”
……才不是這樣。
這分明是空口無憑。
就算知道日後的樓淵作惡多端,謝星搖還是忍不住反駁:你從未見過來龍去脈,為何能如此篤定,把原因全盤歸於心魔?
就連第一次見到這段記憶的她,都受了這番話的蠱惑。
藍衣青年道:“即便是我,也很難護住你。”
藍衣青年又說:“靜一靜吧。懷仙骨之人,極易成仙,卻也極易墮魔。”
他很冷靜。
謝星搖也很冷靜。
天道不會欺騙她,在樓淵真正的記憶裡,的確是一覺醒來,便被扣下了殘害仙門弟子的惡名。
他對此毫無印象,茫然得不知如何應答。
而他身前的青年說得頭頭是道,一步一步,將所有人的思緒引向一處極端。
被誤導的人,包括樓淵自己。
謝星搖已經能感受到,從他心中生出的自我懷疑。
可是……他的仙骨,其實並未被汙染過。
刹那間,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念頭在她心中浮起。
不等細想,畫麵又是一變。
是熟悉的小道觀。
渾身上下皆是劇痛,心識共享,謝星搖連帶著他的痛苦也一並分擔。
救命救命救命。
四肢百骸像要生生散架,劇痛難忍,宛如烈火焚燒,她從小到大沒吃過這種苦,一時間疼得發懵,用力咬緊牙關。
“你放我……放我走。”
樓淵躺在床褥之中,啞聲開口:“我不要留在這裡。”
床前是慈眉善目的老道士,比起之前,他的模樣愈發滄桑衰老,想必不久之後,便要駕鶴仙去。
“他們都在追殺你。”
老道垂目:“齊長樂一條命,藥王穀三個弟子的性命,還有一個無辜百姓……出了道觀,很危險。”
這是樓淵提出,要與師父分道揚鑣的場景。
聯想起前因後果,謝星搖後背一涼。
“我不要……不要留在這裡!”
樓淵奄奄一息,雙目猩紅滾燙,沉默片刻,終是狠聲道:“你能給我什麼?什麼也給不了!以我這樣的資質,同你的師徒緣分早該儘了!”
老道靜靜看他,一言不發。
樓淵咬牙:“等我離開這裡,仙門大宗自有願意留我的地方——那幾條人命通通與我無關,待我向他們解釋清楚,一切、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他說得凶狠,謝星搖卻能明明白白感受到,青年心中湧起的無儘苦痛。
比身體上的劇痛更為撕心裂肺,酸澀的情緒湧上喉嚨,奈何不能表露分毫,隻能強迫自己咽下。
齊長樂,藥王穀三名弟子,一個無辜百姓。
聽他們的對話,這些全是樓淵背負的命債——他自己卻並不承認。
謝星搖知道,他沒有撒謊。
一塊塊記憶碎片終於悄然串聯,由她所做出的上一段推理,再度被推翻。
“你向他們解釋過,卻被傷成這副模樣。”
老道為他拭去額角冷汗:“有人在陷害於你……是不是?”
樓淵渾身顫抖,咬牙不言。
原來是這樣。
關於藍衣青年的說辭,莫名其妙死去的仙門弟子,以及這段突如其來的“背叛”,這三塊拚圖的順序,同樣存在紕漏。
樓淵想保護他。
幾條人命被強加在他頭上,仙門嫉惡如仇,已對他展開捕殺。
老道私自將他藏匿,一旦被發現,也會被定為罪人。
即便做一回惡人,即便傷痕累累離開道觀,樓淵也不想害了他。
他絕望至極,找不到人傾吐心緒,苦痛鋪天蓋地。
他不知應該如何是好。
沉默中,門外響起突如其來的腳步。
這是一間小型密室,老道看他一眼,用所剩不多的靈力施下一道定身咒。
樓淵身受重傷動彈不得,發不出聲音,隻能眼睜睜看他步步離去,關上密室偽裝出的門牆。
牆壁密不透風,隱隱約約,謝星搖聽見不甚清晰、斷斷續續的對話。
是藍衣青年的聲音:“他就在這裡,是不是?”
……
“我已讓他從後山密道離開。”
老道士:“你設下這些局,莫不是為了仙骨?”
……
“沒辦法,他太惹眼。整個修真界都知道,你這兒出了個身懷仙骨的天才,我直接動手,太明目張膽。”
藍衣青年笑了笑:“但他墮身成魔,屆時再由我拿走仙骨,性質就大不一樣了,是不是?仙門長老恩怨分明,斬殺入魔弟子,事成之後帶走仙骨——那便是我應得的獎勵。”
……
爭執聲。
什麼東西落下桌子的聲音。
一聲砰響。
樓淵想動,偏生老道士的咒法還在,讓他隻能徒勞地、一點點地挪動身體,眼淚奪眶而出,發不出聲音。
識海中的謝星搖闔上雙眼。
她能感受到,身體中的定身咒在漸漸消失。
那是施術者慢慢死去,靈力消散的證明。
絕望得叫人喘不過氣。
樓淵跌下床褥,視野被淚水模糊,憑借直覺向前爬去。
最終密室被打開,靜謐的小小道觀裡,靜靜躺著一道人影。
就像在之前很多日子裡,師父笑著看向他時那樣安靜。
樓淵向前。
身體裡的咒法還剩下一點,說明老道士並未完全死去。
聽見聲音,老人扭頭。
白發白須儘數沾染鮮血,他極力扯出一個淺笑。
樓淵想說什麼,他卻搖了搖頭。
今夜的山中祥和寧靜,老道士躺在血泊裡,輕顫著伸出手,點了點青年額頭。
他說:“走吧。”
身體裡的咒術,在這一瞬間儘數散去。
一切都安靜了。
耳邊是樓淵喑啞的哭聲,謝星搖感受著他眼中湧出的淚水,忽然想起很多很多。
總是溫溫柔柔笑著的師父。
會給徒弟精心做上一頓熱騰騰佳肴的師父。
得到小禮物,喜笑顏開的師父。
會在每一次他出遠門後,靜靜站在山頭等他歸來的師父。
以及見到徒弟遙遙歸來,笑著說“像個小猴子”的師父。
——這是樓淵記憶裡的老道士,也是謝星搖所熟悉的“意水真人”。
樓淵讓自己成為了他。
耳邊的哭聲喑啞不絕,恍惚間,謝星搖還想起自己頭一回來到淩霄山的時候。
那天早春豔陽高照,山中有熏風拂過,她從月梵的飛車跳下,開開心心叫了一聲“師父”。
那時候,意水真人的殼子裡,應該就已經是樓淵了。
或許,有個很小很小的可能性,看著他們,樓淵想起曾經的自己。
還有那個白發白須的老人。
於是手裡的酒葫蘆悠然一晃,小老頭笑著對他們說:“你們這是……被野猴附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