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麵都是時年從現代帶來的東西,壓縮餅乾、速食罐頭,極少的一些小零食,還有各種野外露營的工具。
這是她遠離十四年的現代文明,看著它們,她就像是又回到了那個她熟悉的地方。
四爺並不喜歡這種感覺,隻道:“挺新鮮的。是膳房新製的?”
“不是。”穀雨微說,“膳房不會做這個。這是我家鄉的東西。”
“你家鄉?你不是在京城長大的嗎?京城幾時有這樣的吃食了?”
年玉成的父親雖然官至湖廣巡撫,常年在外,但年玉成一直養在京城老宅,所以四爺有此一問。
“不是,我不是在京城長大的。我是在湖南長大的。不過不是你知道的那個湖南。”
在四爺疑惑的目光裡,她微微一笑,“胤禛,從我們認識到現在,也有十二年了。這十二年裡,你是不是經常覺得,我和彆人不太一樣?”
四爺不語,表情卻回答了她。穀雨微道:“你是皇子,從生下來就注定是天潢貴胄、人上之人,我卻隻是你門下奴才家的女兒。我入得王府、得你寵愛,應該受寵若驚、感激涕零才對,就像王府裡彆的女人那樣。可我卻桀驁不馴、善妒狂妄,不僅不願意聽福晉的管束,有時候連你也敢對著乾。你是不是經常會想,我哪兒來那麼大的膽子?”
“我沒有認為你狂妄。”四爺道。
“你不用解釋。我不是在怪你,我知道我這些年的所作為所在這大清朝看來是什麼樣的。但你相信嗎?我已經努力去克製了。我已經儘了我的全力。”
眼睛有微微的熱意湧上,她道:“我說,不能接受你和彆的女人在一起,我說,希望我的愛人對我忠誠、與我平等,是因為在我出生、長大的那個地方,這本就是最正常不過的要求。”
她的話很奇怪,他不由道:“你出生的地方?”
“是,我出生的地方。不是這裡。不是京城。而是,更遠的地方。更遠的……時間。
“還記得嗎?我剛進王府的時候,你叫我玉成。那時候我們的關係還不怎麼樣,你沒有多喜歡我,我也不怎麼在意你。但是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我們也越走越近。
“我十七歲生日那天,你本想給我辦一個盛大的生辰宴,但我不想。我說,不想在這樣的日子看到那些那些不喜歡的人,就想和你兩個人一起,開開心心地過一個生日。所以那天晚上,我們撇開王府裡的人,偷溜出去逛了一晚上的街,去了我最喜歡的那家酒樓吃東西,最後還看了煙花。
“在煙花下,我對你說,以後不要叫我玉成,叫我雨微。
“我說,那是我的小名。但其實不是的。那才是我真正的名字。我也不姓年。我姓穀。
“不是年玉成,也不是年雨微。而是穀雨微。
“胤禛,我叫穀雨微。”
四爺前麵聽她提及往事還唇畔含笑,到後麵眉頭越皺越緊,“你什麼意思?你說你不是年玉成,是穀雨微?難不成,你父兄送了一個假的年家人給我?”
但這不可能,就像剛才說的,年家大姑娘從小在京城長大,如果是假的早就被發現了。
況且就算是假的又怎麼樣呢?且不說他當初隻是想找個由頭和年家進一步拉近關係,這女兒隻要名義上是他家的人就夠了,單說他和她現在,哪裡還會在意這種小事。
他隻知道讓他鐘情、與他相伴十二年的人,是她。
穀雨微抓住他的手,按到自己胸口,“是我沒有說清楚。應該說,這具身體是年玉成,但裡麵的靈魂,是穀雨微。來自三百年後。”
四爺神色遽變。
“胤禛,你讀聖賢書,肯定聽過‘莊周夢蝶’的故事。莊子在夢中變成了一隻蝴蝶,醒來以後,不知道是自己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變成了自己。我有時候也這樣,不知道是我變成了年玉成,還是年玉成變成了我。但我唯一確定的是,我原本並不是她。
“我來自三百年後,湖南一個很小的城市,我在那裡出生、長大,然後到北京念書,想有朝一日出人頭地。可沒等我等到那天,先出了一場意外,當我再醒過來,就已經變成了三百年前的年玉成。那年,她十三歲。”
手掌下是一聲聲有力的心跳,昭示著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耳畔卻充斥著讓他匪夷所思的話語。
他隻覺得太陽穴一跳一跳。什麼靈魂,什麼莊周夢蝶,什麼三百年後!
她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他盯著她半晌,忽然抓緊她的手,道:“你病了。一定是最近宮裡太亂,有邪祟衝撞到你了。我這就命人請太醫!”
他想帶她回殿內,她卻不肯,“我沒病!你不信是嗎?好,我證明給你看……”
像一陣風刮過,又或是一腳踩空,四爺隻覺周遭景物猛地變幻。
依然是黑夜,但養心殿不見了,宮牆不見了,一簇又一簇如星火般耀眼的宮燈也不見了。
他跌入一個黑暗而虛無的空間,什麼都沒有,一片空茫。
隻有腳下是平滑如鏡的黑色水麵,兩根細如琴弦的亮光在裡麵糾纏、震顫。
這裡……是哪裡?發生了什麼?
他渾身僵硬,瞪著前方半晌猛地反應過來。
無論他是為什麼來到這裡,但雨微剛才和他在一起,那她現在呢?也在這兒嗎?!
他心頭一慌,立刻四下尋找,然而一轉頭,就看到對麵站了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子。
她的打扮很奇怪,一頭長發披散著,什麼裝飾也沒有,上身穿著一件白色的、看起來像是粗毛絨編織的衣服,卻沒有襟也沒有扣,下麵則更誇張,隻穿了條黑色的褲子,外麵竟沒有羅裙!
但他此刻顧不上這些,一雙眼定定望著那女子。
她很漂亮,高眉秀目、鼻梁挺翹,是很濃豔的美,然而此刻卻臉色蒼白,一雙漆黑的瞳仁也靜靜和自己對視。
他覺得這表情是那樣熟悉,腦中閃過雨微剛才的話,瞬間手腳發涼,心卻越跳越快,仿佛下一瞬就要從嘴裡跳出來。
他喃喃道:“你是……”
女子微笑道:“雨微。胤禛。我是雨微。”
另一處同樣的虛無空間中,唯一不同的是,那邊隻有兩根,這裡卻遍布著無數根白亮的琴弦。
楊廣和時年站在弦陣當中,靜靜看著這一幕。
楊廣說:“我雖然抓不住他們的意識,但我可以感應到他們的弦。就像你當初消除我記憶一樣,穀雨微和我一樣是引起弦波動的關鍵人物,她的人生也會被映照成弦,而這雍正帝是她牽掛不舍的人,羈絆頗深,同樣受到影響。我感應到二人的弦,讓其振動,他們的意識……或者說靈魂自然會脫離身體,來到這弦陣之中。”
靈魂脫離身體,就像她第一次在博物館遇到聶城時那樣嗎?
四爺的靈魂自然是他自己,而年玉成身體裡的靈魂卻是穀雨微,所以,來到這弦陣裡的是出事前的穀雨微。
白毛衣和牛仔褲,一頭長發如瀑披散。
十二年過去了,她終於以自己真正的樣子見到了她的愛人。
弦陣中,穀雨微似乎也這樣覺得,表情有感慨,還有自嘲。
而她對麵,四爺的臉上像蒙了一層僵硬的麵具,一絲表情也沒有,看不出他的想法,唯有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穀雨微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他雖然信佛,但親身經曆這些事到底還是不一樣,所以她也安靜地等著,等他回過神來,接受這一切。
終於,他開口了,聲音卻費力得像是從嗓子眼裡擠出來的,“……你說,你是雨微?”
“是。我是。”
“所以,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
穀雨微朝他走近,伸手去握他的手。
他看著那張越來越近的陌生麵孔,有一瞬間想避開,但下一瞬,卻撞上她烏黑清澈的眼眸。
那裡麵有理解,有包容,就好像如果他真的因為恐懼而躲開,她也不會責怪他。
從前的許多次,他也曾在雨微眼裡看到過這樣的理解。
他像被施了定身術,最終一動不動,任由她握住了自己的手。
“是真的。”她輕聲說,“很早以前,我就想告訴你了。有無數次,我想和你坦誠以待,不再用虛假的軀殼麵對你。但最終,因為覺得你不會相信、說了也隻是平添煩惱而放棄。”
他覺得自己腦子像炸開了似的,什麼思緒也理不出來,隻能本能地跟著她的節奏問:“那,你現在怎麼肯說了?”
“因為,我要走了。”
他愣住。
“我曾以為,我會以年玉成的身份在這裡過完這一世,再也回不去我的故鄉。但現在,他們告訴我,我可以回去了。我不想就這麼糊裡糊塗地離開,所以,我決定告訴你這些事,也算給我在這裡的十幾年、我和你的十幾年一個交代。”
她說完想收回手,他卻一把抓住,迭聲道:“你要回去?你要回哪裡去?到底什麼意思?!”
“回,三百年後。我的世界。”她說,“這裡是你的世界,我從不曾屬於這裡,隻是一個過客。現在,我要回去真正屬於我的地方了。”
她語氣裡有留戀、有不舍,但更多的卻是終於釋然的輕鬆,和,頭也不回的決然。
他隻覺巨大的恐慌湧上心頭。今晚發生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想象,讓他無法理解,甚至開始懷疑,這一切是不是他在做夢?
不然,怎麼會發生這樣荒唐、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攥著她的手,那樣用力,讓她連骨頭都覺出了痛,“不可能。你是朕的貴妃,是要陪伴朕一生一世、死後也要葬在同一座陵寢裡的人!這裡就是你真正屬於的地方,紫禁城就是你的家。你哪兒也不能去!”
她也不掙紮,微微笑著,語氣溫柔得像是在哄小孩兒,“年玉成當然是你的貴妃,這不會改變的。即使我離開,她還是會陪在你身邊一生一世,死後和你葬在同一座陵寢裡。而且,你不要擔心,我們的那些往事她也是記得的,但她一定不會像我那樣總是讓你為難。也許,到時候你會更喜歡和她相處也不一定……”
“穀雨微!”他一聲怒喝,讓她的話斷在喉嚨裡。
然而下一瞬,他也呆住了,像是意外自己暴怒之下,喊的居然不是年玉成,而是穀雨微。
這是不是說明,即使那些話荒謬無稽、不可理喻,但心底深處,他已經信了。
兩人對視半晌,他忽然語氣一軟,像是一個走投無路的人,近乎祈求地望著她,“我不明白。雨微。我真的不明白。你是在開玩笑的對嗎?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騙我的對嗎?因為我那天讓你生氣了,讓你失望了,所以你在懲罰我,對不對?你不會離開我的,告訴我你不會離開我的!”
雖然早有準備,但當一切真的發生,穀雨微還是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剖出來,一刀一刀地割著。他的痛就是最鋒利的匕首,讓她也鮮血淋漓、遍體鱗傷。
但在這樣極致的痛苦中,她還感受到了一種快意。報複的快意。原來即使她說了再多的理解、明白,終究是有怨恨的。她終於讓他知道,她不是任憑他如何坐享齊人之福、如何傷她的心,也會一直留在他身邊的。
她決定要走,便再也不會回頭。
這一刻,眼前這張陌生的臉和先帝駕崩那日雨微屈膝行禮時的臉重疊了,如初一轍的疏離和決絕,像是終於看破了、想通了,明白一切癡纏不過是無謂,到了該放下的時候。
他這才明白,原來自己這些日子那種古怪的感覺不僅是心疼懊惱,更多的是潛意識裡的恐懼。
恐懼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她已經做出什麼決定。再也無法挽回的決定。
他搖搖頭,然後又搖搖頭,可她還是一點點抽出了自己的手,一步步後退。
恐懼如潮水般淹沒了他,在窒息前最後一秒,他猛地想到一件事,如抓住根救命稻草般急切道:“如果我答應你,以後我的身邊再也沒有彆人,我讓你當我的皇後,你會留下嗎?!”
這樣的話,曾是她夢寐以求的,是那一日破釜沉舟時想得到的結果。
但當真的聽到時,她卻隻有滿心的蒼涼和悲哀。
穀雨微說:“胤禛,我想做真正的自己,不再勉強自己去做年玉成,同樣的,我也不希望你勉強自己。我知道你是個怎樣的人,福晉是你的結發妻子,多年來一直恪儘職守、為你分憂解勞,你心裡信任她、敬重她,不會廢了她。還有四阿哥,我知道你其實已經看中了他,那即使是為了給四阿哥臉麵,你也不會置熹妃於不顧。而我,既無子嗣,又不賢惠,如今雖然兄長還算得力,但焉知將來不會犯錯,招致皇上厭棄?要你為了我而虛設六宮,我隻怕你即使現在願意,時間久了,也會漸漸生出怨恨。就像……從前的我一樣……”
她終於還是落淚了。那些逃避已久的事情,那些一直以來假裝看不懂的事情,這一刻,全都說出口了。
原來她早就明白。
她想要獨一無二、平等忠誠的戀人,但那違背了他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違背了他為人君、為人父、為人夫的原則。
他們兩個注定有一個要勉強。
真實的她和真實的他永遠無法快樂地在一起,因為他們中間永遠隔著漫長的、無法越過的三百年的時光。
最後一次,她對著他展顏一笑,然而朦膿淚眼中,他的麵容已看不分明。
“再見了,胤禛。這十四年,就當是一場夢吧。夢醒之後,我們都要回到真實的生活。
“我不恨你了,希望你……也彆太恨我……”
她的身體越來越淡,逐漸幻化成點點星光,眼看就要消失在黑暗中。
胤禛一慌,伸手就去抓她的手。
然而下一瞬,黑暗散去、星辰歸位,他又回到了養心殿前的庭院裡。
夜風吹拂過麵龐,他呆了一瞬,發現自己跌坐在地上。
周圍是因為看到變故而迅速圍上來的侍衛和太監,他顧不得其他,忙看向自己懷裡。
雨微就靠在他的胸膛,雙眼緊閉、似乎陷入昏迷。
他看清她的臉時心頭一鬆。
果然,剛才的一切果然是他在做夢。她還在這裡,哪裡都沒有去。
但看到她昏迷不醒,他又有些擔心,緊張地喚道:“雨微?雨微你怎麼了,你醒醒。雨微!”
懷裡的人皺了皺眉頭,慢慢睜開眼睛。
他帶著狂喜對上她的眼睛,卻在下一秒僵在原地。
雨微抬手揉了揉額頭,困惑道:“皇上,我這是怎麼了?我們不是在散步嗎,我剛才是……暈倒了?”
她語氣自然,仿佛整個晚上他們一直都在一起,仿佛從過去到現在,陪著他的都是她。
但他知道有什麼東西不一樣。
她望向他的眼神,恭敬而柔順,還帶著一點怕自己禦前失禮的畏懼。
那樣熟悉的麵龐,那樣陌生的神采。
就像一盆冷水兜頭潑下來,他一瞬間隻覺肝膽俱寒,連手都在發抖。
她不是雨微。
她是……年玉成。
作者有話要說:穀雨微的故事在開文前就已經構思好了,具體的故事是我和栗子在西安大唐芙蓉園玩的時候聊出來的,靈感來源於我們十幾歲的時候看穿越,總是會被裡麵女主留在古代受儘委屈給氣到,即使擁有男主的愛情和很高的地位,我依然覺得很憋屈。我那時候就一直幻想來一個可以掌控這一切的穿越女或者彆的神秘力量把女主給帶回現代,然後讓男主在古代後悔,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女主這些年又忍受了些什麼!
反正這本書就是滿足我少年時的執念,中間為了到底怎麼鋪排穀雨微的故事篇幅和時年的主線篇幅我自己跟自己打了好多輪架,一度覺得搞不好了吧,好在最終還是寫完了這個劇情,我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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