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在《廬溪初雪圖》裡,平漾苑並沒有被描畫得很細致,它至多是在廬溪旁掩映的山體間,露出的半麵真容。
那是在雲山霧罩中,在細雪紛紛中,稍顯朦朧的一角。
可為什麼,當慕雲殊入夢《廬溪初雪圖》,當他身在這平漾苑中的時候,他對這裡的許多地方,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坐在臨雀樓頂的屋脊上,慕雲殊身旁的女孩兒一直小心地抓著他的手腕,像是生怕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去似的,她努力不去看下麵的一切。
夜空中點綴著零碎的星子,月亮仿佛離他們很近很近。
可逐星伸出手,卻又發現,那距離根本遙不可及。
“大人,你來這裡是做什麼呀?”逐星撐著下巴,偏頭看他。
慕雲殊聞言,像是思索了一下,正要說些什麼,卻又聽見她說,“你是偷偷下凡的嗎?”
“……”
偷偷……下凡?
慕雲殊的神情一時變得有些怪異。
“你們天上用來照明的,都是那樣亮亮的晶石嗎?”她又問他。
“什麼?”慕雲殊皺了一下眉,像是沒有明白她的意思。
逐星反應過來,連忙搖了搖頭,“沒什麼沒什麼……”
他並不知道,坐在自己身旁的這個女孩兒,已經在一道光幕裡,看過他兩夜了。
兩個人之間,忽然陷入了沉默。
慕雲殊把她帶出來,原本是想跟她說些什麼的。
可是此刻,他隻要一抬眼,望見她那雙澄澈的眼,他就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因為她什麼也不記得。
不記得《卞州四時圖》裡始終重複的那夜花燈節,不記得他送給她的那隻絹紗燈籠,更不記得……春樓裡燃燒的那場大火。
她也不記得《燕山圖》裡那個始終束縛住她所有對外幻想的古舊村落,更不記得那夜她曾那樣真切地拉過他的衣袖,貼著他的臉頰輕吻。
她……什麼也不記得。
現在的逐星,是擁有另一個人生的逐星。
她不再是那個被賣入春樓的少女,更非是被獻祭給神明的新娘……她身在這皇家彆苑內,是一個灑掃宮女。
慕雲殊隻要這麼一想,他的胸口就有點發悶。
她所經曆的那些悲苦,快樂,都唯有他一人記得清楚。
也隻有他,一直沉湎在未能幫她從那樣注定苦難的命運裡解脫出來的遺憾裡。
那麼這一次呢?
等待著逐星的,又將是怎樣的命運?
慕雲殊不由看向身旁的她。
此刻,穿著杏子紅襖裙的女孩兒正伸著手指,在數天幕裡細碎的星。
像是數忘了,她呆了一下,乾脆放下手,懶得數了。--
回頭的時候,她正對上慕雲殊的那雙眼睛。
她的鼻
尖有點發紅,他聽見了她吸鼻子的聲音。
“冷?”他忽然問她。
“有一點點。”逐星說。
慕雲殊伸手去握她的手,發現她的手也已經變得很冰涼。
忽然被他握住手,逐星愣了一下,在感受大他手掌間源源不斷傳來的溫度時,她臉頰微紅,連忙想縮回手。
但慕雲殊的反應比她更快。
他就像是被她的指尖冰涼的溫度給刺了一下,他迅速收回手。
睫毛顫了一下,他抿著唇,片刻後才說,“回去吧。”
當他再一次環抱住她的腰身時,他動作有些僵硬,像是不知道自己的手指究竟該停留在哪裡才好,最後還是逐星惜命,像來時那樣,乾脆主動抱住他的腰,整個人都依附在他身上,活像一個掛件。
如穿雲追霧一般,逐星再一次體會這樣飛起來的感覺。
底下的平漾苑在她眼中漸漸變得沒有記憶之中那麼的深不見底,空曠無垠。
好像這裡已不再是那個她無論如何都走不出的地方。
她看了好多年的紅牆綠瓦,聽說和紫禁城的磚瓦沒有什麼分彆。
禁宮是一座更大的城池,逐星無法想象那裡到底有多大,因為僅僅是一個平漾苑,便足以鎖住她的一生。
她是沒入宮廷的罪奴,這輩子,都不會有走出這裡的機會。
當她再次踩在地麵上時,逐星恍惚回神,才發現自己已經身在宮女住的下房院子裡。
--
“去睡吧。”他清泠的聲音就在她的身後。
逐星回頭時,他已立在不遠處,就那麼靜默地看著她,那雙眼睛裡像是天生不會顯現過分外露的情緒,永遠如沒有波瀾的水麵。
逐星就那麼站在那兒,望著他。
她竟有點挪不動步子。
“去吧。”他輕輕地說。
逐星知道轉身往台階上走,伸手要推門的時候,她又忍不住回頭。
月亮的光輝灑在院子裡,映照一方婆娑樹影。
可方才還立在那細碎光影下的那個人,卻已經憑空消失。
逐星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盯著他消失的地方看,半晌才回過身,推門走進屋子。
朱雲一個人四仰八叉,站了兩個人的床位。
逐星脫了外衣和鞋子上了床榻後,直接踢了她後腰一腳,讓她挪開了大半的位置。
就算是這樣一腳,朱
雲也始終沒有醒來過。
逐星笑了一聲,然後就裹緊自己的小被子,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