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琥閉了閉眼睛,“但我不欠他,我所能為他付出的,我從沒猶豫過。”
“慕攸,你我都很清楚,他不是一個好皇帝。”
應琥摩挲著自己拇指上的那隻玉扳指,“整個北魏早已爛到了根裡,他的國也到底不是因我而覆滅的,是他自己,是北魏的每一個人,也包括無能的你。”
應琥開始嘲笑起自己眼前的這個年輕男人,“憑你當年,還想一己之力,拯救北魏?慕攸,到現在你還不覺得,你很可笑嗎?”
他的神情收斂起來,忽然回身,看向那冰棺裡的人:
“我是宦官,任我權勢滔天又能如何?當我爬上這世間最高處的時候我才明白,其實我還是什麼都沒有……”
“我好不容易有了在乎的人,可他呢?他卻利用我對他最後的一絲不忍,最後的那一點信任,奪走了我的靈藥。”
其實從頭到尾,
這個活了千年,執著了千年的人,從來都未曾覬覦過靈藥的長生之效。
他隻是,
隻是想彌補一個遺憾,隻是想挽回一個,自己當年未曾在珍惜過的人。
靈藥可使人長生,也能令已經死去的人複活。
他從來都隻有這樣一個目的,讓自己的妻子活過來。
可陰差陽錯,那靈藥卻最終被魏明宗灌給了慕雲殊。
無論是曾經多少人口中光風霽月的那些年,還是後來服下蒼顏,迅速衰老的那麼多年,應琥陰鷙無常的性情之下,隱藏著的,是作為一個男人,卻又不算是個完整的男人的自卑。
那是一種深刻進骨子裡的自卑。
當初他娶妻,特地選了一個小官家的庶女。
因為他知道,怎麼做會讓魏明宗覺得高興。
他沒有在給自己選妻子,他從一開始,就是將她當做了放置在後宅裡的擺件兒,他不需要她做什麼,她隻要乖乖地待在後宅裡,就足夠了。
應琥對她不夠好,娶她的那天夜裡,他甚至連看都沒有看過她的臉,轉身就走。
她是個庶女,向來恭順,容貌生得卻很秀致溫雅,小意動人。
隻是膽子太小,偶爾院子裡見了,問安是磕磕絆絆的,就連眼睛也隻敢低垂著,盯著他的衣袂瞧。
應琥從未料到自己會喜歡上這麼一個過分柔弱膽小的女子。
但這份喜歡在他這裡,卻是他始終沒有辦法敢承認的,壓在心底的,逐漸畸形的深重情感。
他從未對她好過,就算喜歡了她,他也沒有。
所以她從未愛上他。
直到她因為心裡念著他人,卻始終無法掙脫他的後宅而積鬱成疾,吞金自殺時,她都還是沒有一刻,對他有過半分綺念。
是啊,即便是知道他不過才二三十歲的年紀,那又怎麼樣呢?她每天所要麵對的,仍是一張褶痕滿布的蒼老容顏。
曾經應琥以為,自己一生所求,唯權勢爾。
卻未料到,他最終會因為一個人的死,而輾轉反側,痛苦難眠。
在這世間,他到底隻有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
沒有人肯愛他。
從未有過。
慕雲殊以前一直以為,應琥費儘心思得到靈藥,是想永得長生,卻沒有料到,他竟然從頭到尾,都隻是為了想要複活一個人。
此刻他站在那兒,望向那冰棺裡模糊朦朧的影。
一時也難免有些驚愕。
“靈藥被你吃了下去,我沒有辦法,就隻能把她的魂靈封存在身體裡。”
應琥原本是想借由陣法,來找到一個能將靈藥的力量從慕雲殊額身體裡引渡出來的辦法,從而達到複活妻子的目的。
為什麼不等她轉世呢?
他怕,或許她的魂靈一去,他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即便找到了,轉生過的人,也不會再是他心裡那個她了。
“我原想將你煉化了,但現在看來,我沒有這個機會了。”應琥似乎頗有些遺憾,他歎了一口氣,“反倒是你,竟然成了仙……看來我是逃不了了。”
雖是說著這樣的話,可他手指卻仍舊悄悄地動了動。
於是一道暗紅的陣法在慕雲殊的腳下忽然浮現,隱隱還浸透著黑色的氣流。
慕雲殊一看,便知道那是什麼陣法。
應琥是想用自己這千年來所有的修為,包括他的魂靈與軀體來作為生祭,催動這足以吸引周遭所有靈物或邪祟力量的引靈陣。
他是想與慕雲殊同歸於儘。
慕雲殊抬眼看他,手裡的那把長劍的劍鋒抵在陣心,冷笑,“你倒是下了血本。”
應琥將手伸進冰棺裡,撫摸了一下女子已經凝了霜雪的麵龐,神情柔和得不可思議,他回頭對慕雲殊回以一笑,“我總不能真的坐以待斃。”
“即便是死,慕攸,我也該試試能不能拉上你。”
說著,他就催動了陣法,黑紅的氣流吸引著地宮內外無數的靈邪湧來,擦著轉動的陣法的邊緣,發出了詭秘的叫聲。
慕雲殊以劍尖抵著陣心的那隻眼睛,淡色的光芒順著劍身流淌下去,彙入那隻暗紅的陣眼裡,刺激著應琥的眼睛,使他的眼眶裡流出了殷紅的血液。
慕雲殊忽然想起來逐星的眼睛。
於是他指節稍鬆,隨後又迅速握緊了劍柄,他劍刃又往下深入陣眼幾寸,周遭無端翻滾的風聲吹開他額前的碎發,他的側臉在周身淡色的光芒流轉之間,籠上了一層月輝的冷淡顏色。
“你這雙眼睛,就彆要了。”
他忽然一躍而起,躲過那許多黑紅交錯的氣體的癲狂撕咬,手腕上星芒微閃,他身上強大的仙靈之氣如漩渦一般湧現,又漸漸擴散開來,懸在引靈陣上。
也是此時,應琥將自己手裡的紅絲絡子取下來,不疾不徐地整理了那有些打結的紅絲,然後那絡子便從他指尖飛出,消解成一寸寸的紅絲,飛向慕雲殊。
與此同時,遠在平城公寓裡的逐星正站在落地窗邊,她的眼睛仍然看不清,這會兒摘了緞帶,閉著眼睛,她也不再向之前那樣畏光。
她就那麼站在那兒,感知著這冬日陽光傾灑過來的方向。
“逐星,你就放心吧,他不會有事的。”晏靈川看她在那兒站了好久,就忍不住說了一句。
逐星心裡卻仍然不大安寧。
直到她後頸的符紋閃爍著,那幾隻沉睡已久的小蘑菇終於又跑了出來。
每一隻都急急地湊在逐星的耳畔唧唧喳喳,像是有什麼急事似的。
它們是屬於真正屬於孕育於山川湖海的靈,所以它們能夠感知許多同類。
逐星能夠聽懂它們的語言。
於是她瞬間就變了臉色,連忙偏頭:
“靈川叔,應琥動用了引靈陣,快,我們快去找雲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