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也仍舊期盼著,見到那個女孩兒。
所以這會兒聽了賀姨的話,他還倒真的懷疑起自己的穿著來,他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著,深色的西裝外套,裡頭穿著白襯衫,連領帶都很規整,腳上的一雙皮鞋都被他早早地打理得一塵不染,漆黑發亮。
“好像是有點兒……我穿這麼正式,人家小姑娘也不知道會不會緊張?”他點了點頭。
可起身想去再換一身,已是來不及。
因為他抬頭的時候,就看見了院門口的兩抹身影。
慕羨禮的目光最先停在慕雲殊的身上,緊接著又看向他身旁的那個穿著淺色呢子大衣的女孩兒。
隻是那麼看了一眼,慕羨禮就愣住了。
那看起來,好像真的是個小姑娘。
白白淨淨的麵龐,一雙圓眼,卻是單眼皮。
鼻子和嘴巴都很小巧,輪廓很柔和,一頭烏黑的長發被編成了發辮,墜著小櫻桃的發圈綁在發辮的尾端。
看起來又乖又可愛。
雲殊原來……喜歡的是這樣的姑娘?
慕羨禮將目光停在慕雲殊和她牽著的手上,有點兒閃神。
“少爺回來啦。”
還是賀姨打破了這片刻的靜謐,喚回了慕羨禮的神思。
“賀姨。”
慕雲殊牽著逐星的手走過來,衝賀姨點了點頭,然後他再看向慕羨禮,喚了一聲:“父親。”
在女孩兒用那雙圓眼望著慕羨禮的時候,他還覺得頗有些不大自在,手往哪兒放都不是,他清了清嗓子,“都進來吧。”
說完他轉身,背著手就往屋裡走。
逐星和慕雲殊麵麵相覷,然後就跟在慕羨禮的身後,走上台階,往屋子裡去。
坐在桌前,逐星捧著一杯熱茶,任由坐在她對麵的中年男人打量著她,她並攏雙腿,頭一回坐得這麼端正。
“你叫什麼名字啊?”慕羨禮也是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問。
逐星乖乖地答:
“我叫逐星。”
逐星?
慕羨禮一聽這個名字,就有些許驚詫。
他可沒忘記,當年他把慕雲殊撿回來時,那個醒來就失了憶,且連話都忘了要怎麼說的少年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院子裡的石桌前,手裡握著一隻毛筆,如同提線木偶與一般,在紙上一遍又一遍重複地寫著五個字。
——“夜月逐流星”。
他甚至不會用鋼筆,不認識所有現代社會的一切東西,對於這個陌生的世界,他本能地將自己保護起來,不聽外界的任何聲音,也不理會任何人。
那是他自閉症最嚴重的時候。
他最常做的,就是在紙上,用毛筆,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樣一句話。
那段時間,慕羨禮能在院子裡撿到許多張寫滿了這句話的宣紙。
這怎能不令他印象深刻?
所以當此刻,他聽見這個女孩兒的名字時,他幾乎是本能的就想起了之前有關於慕雲殊的那些往事。
想起他在院子裡撿了無數次的“夜月逐流星”。
“父親,您怎麼了?”慕雲殊見他像是忽然失了神,就開了口。
慕羨禮回神,連忙搖頭,“沒什麼。”
他轉而對逐星笑著說,“這個名字好,很好。”
逐星有點不好意思地抿著唇笑。
“你是哪兒的人啊?”慕羨禮又問。
“京都人。”逐星還沒有說些什麼,慕雲殊便先開了口。
慕羨禮聞言,看了慕雲殊一眼。
然後他又問逐星,“你家裡都有什麼人啊?”
“就她自己。”慕雲殊又開口了。
慕羨禮頓了一下,看向慕雲殊,像是有點不大高興,“我問人小姑娘,雲殊你插什麼嘴?”
慕雲殊的睫毛顫了一下,卻也沒再說些什麼,隻是偏頭看了逐星一眼,而逐星也正在偷偷看他。
他甚至還看見她捂嘴偷笑。
他的唇角微不可見地彎了一下,有點想揪她的臉蛋,但他的指節在桌角邊緣漫不經心地叩了叩,到底沒動手。
逐星很喜歡以前的陛下,也很喜歡現在的慕羨禮。
他好像仍舊是他,沒有變過,仍然像以前那樣,令她見了,也總覺親切。
而慕羨禮在同逐星說話的時候,也漸漸地對這個女孩兒滿意起來。
幾乎是他問什麼,她就答什麼。
她還很會逗他笑。
兩個人自顧自地聊天,直接把慕雲殊晾在了一邊。
他也倒是從沒體會過,父親也有這般晾著他的時候。
但慕雲殊卻不覺得有什麼可氣的。
反而,他很喜歡這一刻。
在中午的飯桌上,慕羨禮喝了逐星帶來的酒,原本他就不怎麼會喝酒,但今天是個高興的日子,在跟逐星談笑的時候,他不注意就喝了好些。
逐星也嘗試著喝了小半杯,但最後還是被慕雲殊給換成了果汁。
倒是慕雲殊,他陪著慕羨禮也喝了不少。
冬日午後,在飯桌前,酒香的味道沿著杯壁,順進喉嚨,甘冽醇香的味道經久不散,灼燒的溫度經由胃裡傳至四肢百骸。
他們父子倆都已經有些醉了。
逐星正在啃排骨,她對麵的慕羨禮已經靠在椅背上,不知不覺閉上了眼睛小憩,而她身旁的慕雲殊卻忽然偏身過來,他的頭就抵在她的耳畔。
逐星分明感覺到,有一抹濕潤落入了她的脖頸。
逐星愣了一下,也不啃排骨了。
她小心地偏頭,卻正好望見他半睜著眼睛,雙眼皮的褶皺舒展開來,薄薄的眼皮都泛著微粉的顏色,眼尾更添幾分潮紅。
這樣一張冷白的麵龐,好像被甘冽的酒香,點染了幾寸春色。
可他的那雙眸子裡,卻分明攏著一層淺淡的水霧。
他在看逐星,又在看坐在對麵的慕羨禮。
這或許,是他曾憧憬了多少歲月都不曾達成所願的,他心頭最渴盼的那份安寧平和。
到底,生活如水,諸事平淡,才是這世間,最難擁有的幸福。
逐星不敢出聲,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該說些什麼,她隻能那樣望著他,半刻都沒有移開過目光。
“逐星,”
她聽見他輕聲喚她。
那雙眼睛裡的水霧朦朧著,像是湖麵被風吹皺的瀲灩波光。
“我很開心。”
他說,“我很喜歡現在的這一刻。”
就像是他當初離開慕宅時說的那樣,他再回來的時候,有一天一定是要牽著她的手回來。
他要把她帶到父親的麵前。
讓對於他來說一直很重要的這兩個人,知道彼此的存在。
他望著她,或許眼前籠罩的水光令他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樣,但他仍是那樣固執地望著她,就像是一個小孩兒似的,他心滿意足地喟歎著說:“真好。”
一滴眼淚從他的眼眶裡悄無聲息地掉下來。
他再看向靠在對麵的椅背上,這會兒已經有了些輕鼾聲的慕羨禮,朦朧間,他好像又看見了曾經的老師。
老師,您想讓我忘記的,
從此刻起,我都會學著放下。
院裡早已散儘了冬日裡最後的冰雪痕跡,隻盼春來,隻盼新來的生機能夠將過往所有的爛舊枝葉都埋進塵土裡。
且作春泥,且消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