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冬至,慕雲殊的新作《人間》問世。
許多人發現,這位一向擅長用冷靜的筆法去描繪世間山川,縹緲雲闕的國畫大師的新作《人間》,也終於多了他以往所沒有的,一種溫度。
那是一種平淡的,卻極其難得的東西。
是人間煙火的味道。
像是找回了曾經的一些被他忽略很久的東西,這一次的《人間》再一次驚豔了畫壇。
那些曾經因為他的《天闕》而引發的爭議,那許多猜測著他是否少年才氣已漸漸沒落的閒言碎語,都在瞬息消弭。
無需言語,無需辯駁。
隻一幅《人間》,便已是最好的回應。
或許是因為慕雲殊開始接觸外界,同時也引來了媒體或旁人對於國畫界更多的關注,平成大學的書畫學院迎來了第一批學生。
曆史從未被人遺忘,而沉澱在那麼多古舊智慧裡的技藝也不該被人忘卻。
一切,都在朝著更好的方向發展。
而國畫,也自會等來熱愛它的年輕血液。
一年來,外界對於慕雲殊仍然持有極高的關注度,他出席參與的每一個活動,都有人貼出來,那些僅僅隻有幾分鐘或是幾十秒的視頻被人轉了一次又一次。
而之前在平城大學校門外,慕雲殊和他那個背著貓包來接他的小女朋友的視頻也停在熱搜好久。
一大波顏粉發出“失戀”的聲音。
但他們不得不承認的是,慕雲殊的女朋友,看起來真的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
也有檸檬發言,說他們肯定走不長久。
逐星並不關心這些,最多是在某些時候看到一些惡毒言論時,用點小法術,懲戒一下那些嘴長在鍵盤上的家夥。
什麼是有意義的事情?
逐星想,要將慕雲殊送給她的那些東西找一個歸處,一個可以令世人探看,令所有人都能明白它們的價值,記住那段曆史的歸處。
與其放在虛空袋裡蒙塵,倒不如拿出來,讓所有人都來看看它們,看看當年的北魏。
也看看雲殊和她都忘不掉的故鄉。
所以逐星就在裡頭挑了幾樣東西拿出來變賣了,然後在京都買下了一個四合院,改造成了一間博物館。
最驚歎的莫過於慕羨禮。
或許是因為慕雲殊現在已經是仙身,所以他能夠輕而易舉地替逐星在京都創造一條經得起時間追溯的成長歲月,慕羨禮從不懷疑,逐星來自一個更迭了兩個王朝的,曾經的簪纓世家。
即便山河已改,王朝覆滅,這個大家族在多少年的風雨飄搖間,也仍然守住了兩百多年的榮耀。
逐星隻拿出了十幾件的古玩字畫,金銀玉器,就已經足夠令慕羨禮驚詫不已。
身為一名考古專家,他對這些老物件顯得尤其的尊重與珍視,因為他從事這方麵的研究多年,知道每一件文物身上,都有著一段未知的傳奇。
那是不為人知的曆史,也是這個民族的先人們,曾留下來的證據。
虛空袋裡的東西拿出來怕是都能堆滿一整間儲藏室,慕雲殊沒有讓逐星全都拿出來,為的是避免招惹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隻等以後,再慢慢借著收集購買而來的名頭,將它們一件件地都擺進博物館裡,也不至於太惹人注目。
有的人年紀輕輕,就已經擁有了一個博物館。
這是有一段時間,網絡上有人扒出逐星的背景之後,大家最常說的一句話。
這一年的慕雲殊,已經二十八歲。
在那個初雪紛紛的夜裡,逐星與他重回《卞州四時圖》。
在周遭紛擾的叫賣聲,在笑鬨聲裡,逐星牽著慕雲殊的手,同他一起推開了長巷儘頭,坐落在河水對麵的那一座府邸的大門。
這裡的所有人,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曾真實地活在千年前的北魏卞州城。
逐星與慕雲殊重逢時,她是在街頭被人按入塵土裡,萬般不由己的一個人,一個即將被賣進春樓裡,然後死在連天大火裡的凡人。
即便最終她仍舊躲不開那樣的宿命,但她也仍然感謝,那時能夠出現在街頭,站在人群裡,望她一眼的神明。
這院子裡落了薄雪。
仍是曾經逐星和少年慕攸一起待過幾多歲月的地方。
在他筆下,這裡仿佛沒有絲毫的變化,就好像仍是他們當初離開這裡時的那副模樣。
隻是少了一位時常嚴肅的錦袍男人。
少了那個總會叫慕攸伸出手掌,然後毫不留情地打下戒尺的,他的父親。
院子裡空落落的,但逐星牽著慕雲殊的手站在那兒,卻總會想起來,曾經她和他在這裡所經曆過的種種事情。
年少的他站在烏木書案前,一筆一筆地勾描著畫上的蘭花草。
逐星則站在池塘邊,迅速地伸手從水裡抓起一條活蹦亂跳的紅錦鯉來,魚太滑,逐星還沒走近慕雲殊,魚就率先從她手裡飛了出去,啪的一聲落在了他的宣紙上。
墨色糊作一團,宣紙已經被魚尾不停拍打時暈染的水漬給浸濕弄破,甚至還有水澤落在了他的側臉。
少年抬眼看她,有點生氣,“逐星……”
他這幅畫眼見著便要完成,卻被逐星毀了去。
再畫已是來不及,所以那天他父親從府衙裡回來時,便隻當他貪玩,直接拿了戒尺,打了他的手心。
可當那天夜裡,逐星小心翼翼地捧著他的手,給他已經紅腫的手心塗藥的時候,他卻一點兒都不生氣了。
他不能生她的氣。
永遠不能。
年少時的他究竟給了他的小畫靈多少的寬容?
逐星或許那時從未來得及在意,也從未深想過。
少年的慕攸,就好像是細水河畔,拂過春柳的風,也應是盛夏蟬鳴的夜裡,瑩白的月。
可惜後來顛沛魏都,困在平漾苑內,逐星眼見著那樣幽深的宮苑,那些苦痛的折磨,最終磨平了他還曾年少時的所有棱角,也磨去了他那雙清澈眼瞳裡的光亮。
“逐星。”
正在她晃神的時候,她忽然聽見他喚了她一聲。
逐星望他時,正看見他低眉,那雙眼睛裡,映著她的影子。
那一瞬間,逐星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曾經的那個少年。
衣袖如雪,明朗清澈。
那是未經世事挑染,未曾被家亡國破的飄零苦痛而折磨千年的白。
他似乎是真的放下了。
不再記著曾經的怨與恨,也不再對於曾經自己沒能救下自己的老師而耿耿於懷,愧疚難當。
因為陛下說,讓他忘記一切。
時間不會往複,所有的一切也不會有重來的機會,即便是神仙,也沒有辦法。
所有鬱結在心頭,千年都難以消解的心結,終於得以消解。
他也終於,開始為了自己而活。
找回曾經生活在卞州城裡的那個簡單的自己,也找回曾經那許多被他遺失了的有關於人世歲月的溫度。
逐星握著他的手,不自禁地笑。
她與他的這一場重逢,終歸要多謝他來到每一幅畫裡,遇見她,解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