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靈川覺得自己現在越來越像是慕羨榮的兒子了。
平時隨口叫爹也沒有什麼不適感,大約是已經麻木了。
畢竟他今後在這裡的每一日,都必須要頂著慕雲琅的軀殼過活,甚至還要幫著慕羨榮忙生意。
慕雲殊二十九歲時就和逐星結婚了。
距今已經過去了兩年多的時間。
晏靈川已經很少去慕雲殊和逐星那裡了,一是因為他如今已經接手了慕羨榮那老頭子多年掙下來的那份家業,二是因為……他實在是不想吃狗糧了。
隻有在回到慕宅住幾天的時候,才會在院子裡,在飯桌上見上幾麵。
雖然他不大愛去慕雲殊的公寓了,但逐星倒是時常來找他。
為的,就是想幫他找到曾經的妻子。
“星星,你也不必再費心了。”
這天,晏靈川坐在自己院子裡,涼亭的石桌前,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逐星拿著一張地圖,在那兒思考著還要去哪裡幫他尋找妻子,聽見他這麼一句話,就抬頭望他,“你怎麼了川叔?”
晏靈川像是笑著的,可那雙眼睛裡卻隻留一片沉沉的影。
他搖搖頭,“要是能找到,我千年前不就找到了?”
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動力,他開始懷疑自己。
是否在千年前,他就已經錯失了,找回她的機會?
“就算是找到了,那又能怎麼樣呢?”
這千年難捱的時光,唯有他一人記得,而曾經的那許多往事,也隻有他一個人念念不忘。
她在輪回裡,早已經將他忘了。
逐星還從沒見過晏靈川這副模樣,她皺起眉頭,“川叔……怎麼能說不找就不找了呢?”
“你那麼想她,”
逐星頓了一下,半晌又說,“就算是見上一麵也是好的。”
縱然晏靈川有了要放棄的心思,但在聽見逐星的這樣一句話時,他也仍舊難免心動。
是啊,要是能再見她一麵,也好啊。
晏靈川不再說話了,隻是端起麵前的杯子,灌了自己大半杯水。
通過逐星的那些小蘑菇們的不懈努力,在兩年後的冬末,晏靈川終於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曾經的妻子。
連日來的工作壓得他整個人都很疲憊,眼下留有一片極淺的青色,但在接到逐星從國外打來的電話時,他立刻就買了機票。
即便逐星在電話裡欲言又止,“川叔,你……真的要來看她嗎?”
他或許已經察覺到些什麼,但他還是沒有片刻猶豫。
海瑞納特,是位於西方的一個海濱國家。
逐星帶著小蘑菇們,和慕雲殊一起去了很多個國家,是為了感受異域風情,旅遊度假,也是為了幫他尋找他曾經的夫人。
當晏靈川趕到海瑞納特的那個小鎮上時,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逐星在電話裡會吞吞吐吐的。
與微·霍爾。
這是她現在的名字。
她是生在海瑞納特的華裔。
晏靈川來時,就見她坐在當地醫院的小花園裡。
穿著單薄的病號服,就那麼靜靜地坐在輪椅上,任由身旁照顧她的護士將薄薄的毯子披在她的腿上。
韶華從此逝,滿頭銀霜白。
她的臉上有了許多歲月留下的褶痕,那雙眼睛也變得有些渾濁不清,此刻靠在椅背上,半掀著眼皮,像是在看那一片蔚藍如洗的天空,可她的眼睛裡,又好像什麼也沒有。
她已經七十多歲了,因為病得太重,現在已經不能說話了。
或許是這一天的陽光大好,她躺在病床上,歪著頭看向窗外的時候,扯了扯喂給她藥吃的護士的衣袖,又指了指窗外。
她好多天都沒有出來了。
外麵的空氣總歸是好的。
不再是那種令她聞到麻木的消毒水味,好像連日常呼吸不暢的感覺都少了許多。
她是這個加斯澤萊小鎮上出了名的,古怪老太太。
很多人都知道,年輕時的與微·霍爾是很漂亮的姑娘,她是華裔血統,皮膚卻瑩白得像是加斯澤萊海灣儘頭的那一片洛伊花似的。
那是加斯澤萊才有的獨特風景。
雖不像這裡的人有著那樣深邃的五官,但她的輪廓柔和,是很獨特的東方美。
當初鎮上追求她的青年並不少,可她卻好像沒有喜歡上任何一個人。
她的這一生,從令人驚豔的青春華年,到白發蒼蒼的垂暮之年,她始終沒有結婚。
她有一個養女,白天守著花店,晚上守著她。
養女也曾問過她:“為什麼不結婚呢?您不向往愛情嗎?”
事實上,與微·霍爾對愛情從來都充滿向往,她曾經也想過要試著接受一位對她很好的青年,那是一個金發碧眼,輪廓深邃,高大帥氣的年輕男人。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隻要想到未來那麼多的歲月裡,她要同這樣一個人生活,要向他交付一生,她就沒有辦法說服自己,接受他的心意。
她不愛他。
到底什麼是愛情?她不知道。
但那時她想,她如果愛他,或許她就不會覺得接受他,都是勉強。
這對她自己,對他,都不公平。
因為向往愛情,所以他更不願意同歲月,同年紀妥協。
年老的霍爾太太,從來都這麼倔強。
加斯澤萊的陽光真的很溫暖,與微的手指動了動,就好像觸摸到了陽光似的,她彎起眼睛,已經多了褶痕的眼皮遮住了她的視線。
她並不知道的是,在她不遠處的小花壇邊,正有兩個人在望著她。
“川叔……”
逐星偏頭看見晏靈川那樣呆滯無光的神情,一時間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說些什麼才好。
晏靈川始終看著那坐在輪椅上正眯著眼睛曬太陽的老婦人,像是根本沒有聽見逐星的聲音。
是她嗎?
從晏靈川看她那第一眼,他就認出她了。
即便她已經老得不成樣子,再也看不出來年輕時的幾分顏色,但他還是認出了她。
他記得她下意識地摩挲指節的小動作,也深刻地記著她的眉眼。
更何況,被他賦予了尋蹤仙力的那支簪子此刻正在他的手裡顫動。
他失神的瞬間,指節稍鬆,那簪子就已經飛了出去,落在了與微的眼前。
護士驚呼一聲,偏頭往逐星和晏靈川的方向看過來,卻並沒有看到任何人的影子。
因為幻術的掩藏,這裡沒有人能夠看得見他們。
也包括與微·霍爾。
那支簪子還在地上顫動著,發出細微的錚鳴聲響。
明明已經有些耳背的與微·霍爾,此刻卻好像聽到了這隱秘的聲音。
她的目光久久停駐在那支看起來樣式普通,卻絕不像是海瑞納特這樣的西方國家的手藝,那更像是她曾在母親穿著旗袍的照片上,看過的她戴在發間的,屬於華夏的簪子。
年邁的她俯下身,想要去撿起簪子。
護士連忙扶住她,幫著她把那簪子撿起來,交到她的手裡。
簪子上的每一寸紋路,在她指腹的細細摩挲間,好像逐漸多出了幾分莫名熟悉的意味。
她總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見過這隻簪子。
或許是和母親照片上的那支差不多的款式?
與微·霍爾皺了皺眉,她發現自己好像記不太清母親的那支簪子具體是個什麼模樣了。
“川叔,你……不過去嗎?”逐星一直不太敢講話,但見他隻深深地盯著不遠處的老婦人,看她將手裡的那支簪子在手裡不斷摩挲著,卻沒有任何動作,她就小心地問了一句。
“過去?”
晏靈川的那雙眼睛裡好似空洞起來,或許神思也開始恍惚,他像是在看與微·霍爾,又好像是在看她身後那片湛藍的天空。
“過去做什麼?”
良久,逐星聽見他輕聲問。
晏靈川找了她好多年,這樣冗長的歲月,從未消減半分他對她的懷念與愛意,反而將她的容顏更加深刻地印在了心頭。
他放棄九天之境裡屬於神明最後的一寸安虞來到凡塵裡,從來都隻是為了她。
像他用這樣極端的辦法逃離九天之境的神,是終生再不能回到那裡的。
他不後悔。
從來不。
或許是因為他生來本是凡人,即便升仙,也同樣斷不得這人世煙火,凡塵**。
這一天,他終於找到了她。
在遠離了華國,位於遙遠西方的海瑞納特,在這座加斯澤萊小鎮上。
可他卻不敢走到她的麵前去。
她不記得從前種種,也不會記得他分毫。
更何況,如今的他,還換了一副軀殼。
晏靈川轉身就走,步履匆匆,同他來時一樣的急切。
他或是沒有辦法麵對她,又或是沒有辦法麵對自己。
卻不想,與微·霍爾就死在了這天夜裡。
她很平靜地死去,手裡還握著那支銀簪,白練似的窗簾被半開的窗外夜風吹得如白雲在天邊翻湧,發出獵獵聲響。
護士說,在住院樓背麵不算遠的地方,就是加斯澤萊的海灣。
與微·霍爾想聞一聞海風的味道,所以那天護士替她開了十幾分鐘的窗。
卻沒想到,護士再回來的時候,她已經停止了呼吸。
當她的養女匆匆趕來時,與微·霍爾手裡一直握著的那支銀簪已經化作了寸寸幽藍的光,流散去了窗外,隕滅在微鹹的海風裡。
彼時,晏靈川正在靠近與微·霍爾花店的酒吧裡喝酒。
領帶被他扯掉,已經不知道扔在了哪兒。
他趴在吧台前,一杯又一杯地往嘴裡灌酒。
偶有金發女郎來搭訕,他也全然沒有了平日裡待人的耐心,話都懶得說,自顧自地喝酒。
直到他的手裡忽然多了一支銀簪。
他怔怔地盯著自己手裡的銀簪看了半晌,寄托在上麵的尋蹤仙力閃爍著幽藍的光,他忽然像是知道了什麼似的,瞳孔緊縮。
踉踉蹌蹌地站起來,晏靈川瘋了似地跑出酒吧,又化作了一道藍光,竄入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