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處虎園門口,來管事曬著太陽坐在杌子上打盹。偏僻空曠的平地,少年輕快的腳步聲漸至跟前。
來管事半睡半醒間聽到有人喚他:“來叔。”
來管事認出聲音,一顆心放回肚子,隨口應了聲,繼續瞌睡:“班哥,給你留了碗鹵肉,藏在廚房那個黑木櫃子裡,快去吃吧。”
班哥彎腰,輕手輕腳將一個荷包係到來管事腰帶上:“我先去看看將軍,來叔,這個是給你的。”
來管事下意識摸了摸腰帶上多出的荷包,摸到兩錠硬物,當即睜開眼,掏出來看,竟然是金元寶,一兩一個的大小,兩個就是二兩,二兩黃金,可值兩萬文。
來管事目瞪口呆,看向走入虎園中的瘦削少年:“班哥!”
班哥的背影一竄,從鐵門後消失。
虎山下,一個黑黢黢的洞穴裡,震人心魄的低鳴聲威武雄渾,短暫的幾聲嚎叫後,一個龐然大物從穴中信步而出。
“將軍。”班哥輕喚它的名字,“到這來。”
那吊睛白額虎身軀雄偉,壯厚的腳掌落在地上悄然無聲,一雙不怒自威的眼幽幽泛光。它來至班哥跟前,先是凝視他一會,而後圍著他走動一圈,最後重回他身前,往前一趴,慵懶地趴到地上,舔了舔前掌。
班哥笑了笑,道:“沒給你帶兔子,不高興了?”
將軍低低地吼一聲,仿佛能聽懂似的。
班哥揚手,摸了摸將軍眼睛上方的白毛,將軍闔著眼,鼻間悶悶地發出粗壯呼吸聲。
珍禽各處,虎園無疑是最危險的地方。崔玄暉養的這隻愛寵和它的主人一樣,自小養尊處優,輕易不讓人靠近。除崔玄暉外,唯有班哥能得它的親昵。
班哥甚是喜歡這隻老虎,他與它相伴三年,在府裡的時間大多同它度過,比起虎園中其他畏懼將軍的奴從,他是真心實意地想要照顧它。
班哥道:“將軍,我要走了。”
將軍腦袋動了動,抬起前掌,往班哥膝上蹭了蹭,發出哼哧的鼻音。
班哥掌心貼貼它的鼻端,道:“我總不能一輩子伺候你,這裡雖好,但不是我想要的。”他俯身不舍地抱住它,“我就要去公主身邊了,你保重。”
將軍舔舔班哥的掌心,班哥沉靜的烏眸總算流露出與年紀相符的一抹稚氣。
他道:“你且等著我,或許有一天我能給你修一座更大更好的虎山洞穴。”
他貼著將軍綺麗光滑的虎毛,側臉埋進去,良久,起身離開。
班哥走出鐵門的那瞬間,虎山深處忽然傳出將軍沉悶如雷的一聲吼叫,驚天動地,仿佛是在為人送行。
燈火通明的堂屋裡,破天荒點了數盞油燈,房間每個角落都被照得清清楚楚。鬱婆坐在榻上,打量這間新換的屋子。
前幾日班哥忽然說要換住處,他們從那間破舊的草屋搬出,住進了飛花巷的一間寬敞小宅,兩間瓦屋,五臟俱全。
住進乾淨寬敞的屋子,再也不用擔心半夜老鼠啃腳,好是好,就是心裡不踏實。
長安寸土寸金,即便租賃,也花銷極大。
鬱婆一看這屋子,便知賃錢不便宜,更何況班哥還買了個小婢子照顧她。
換過新藥施過幾回針後,鬱婆的病情得以好轉,不必人扶,亦能從榻上坐起,白日裡也能下地走上幾步。班哥從外麵回來後徑直回了他自己那間屋子沐濯,鬱婆在小婢子的攙扶下到屋門邊等候。
門吱嘎打開,班哥頭發濕濕垂在腦後,一身乾淨布袍,如玉的麵龐被月光映得清清冷冷。見到鬱婆,連忙上前,稟退小婢子,自己攙著鬱婆回屋。
鬱婆讓班哥坐好,拿過羅帕為班哥擦拭濕發,開口便問:“你哪來這麼多錢換屋買婢,難不成又是崔家人賞的?”
班哥避重就輕:“全花完了,沒錢了。”
鬱婆歎息:“班哥,老實說,你到底瞞了我什麼?”
班哥緘默,半晌方緩聲道:“阿姆,我要進宮了。”
鬱婆震驚,以為自己聽錯,僵滯道:“你、你要去哪?”
班哥再次道:“我要進宮,去永安宮,去長安城最繁華的地方。”
鬱婆身形一顫,幾乎拿不住羅帕,兩隻手不停發抖,喘著氣直直瞪向前方:“不、不準去。”
班哥見狀不妙,慌忙將鬱婆扶到榻上坐下:“阿姆,你彆氣,先聽我說。”
鬱婆麵容發白,說不出話來。
班哥道:“我知道是我不好,沒有和阿姆商量就擅作決定,可那永安宮,我遲早是要進去瞧一瞧的。阿姆以前不是說過嗎,見識過永安宮的人,此生才不算白活。”
鬱婆緩過好幾口長氣,總算魂魄歸位,一掌抬起又不舍得,生生回轉扇到自己嘴上:“我隻說過那麼一回,還是在你四歲時說的,你怎地就記住了?”
班哥打趣笑道:“阿姆忘了?我從小聰慧過人過目不忘,便是繈褓之中聽到的,現在亦能記憶猶新。”
鬱婆撇開頭不看他。
班哥討好湊上前,可憐楚楚:“阿姆,難道你忍心看我白活嗎?”
鬱婆道:“什麼白活不白活,你才多大就說這話?”她想到那座威嚴華麗的永安宮,想到自己少女時代度過的那些熱鬨和寂寞並存的宮廷歲月,眼神漸漸緩和。
班哥趁勢低聲道:“等我進了宮,也許真能找到那個叫王大腳的禦廚,讓他為我做一道阿姆說過的玉露團,我還想去梨園瞧一瞧,看立部伎的舞女們是否真的能夠騰空而起做掌上之舞,阿姆曾經說過的那些美食與美景,我都想親自嘗一嘗看一看,阿姆懷念那裡,我替阿姆重溫,也算是阿姆親自回去了。”
鬱婆並不上當,氣紅臉道:“你何時聽我說這些了”
班哥理直氣壯道:“我四歲那年,阿姆和隔壁賣豆腐的娘子說的。”
鬱婆怎會想到自己多年前一時酒醉失言說過的話被班哥聽過後便記住了。她回想起來,隻記得那是個午後,班哥明明在屋裡熟睡。早知如此,打死她都不會沾一滴酒說一句話,她寧願成了啞巴,也不要說出那些話讓班哥聽到。
鬱婆從昔年對永安宮的眷戀回過神,她清楚地知道,永安宮雖好,但裡麵的人卻比猛獸凶惡萬倍。
鬱婆抓牢班哥的手,道:“你不想白活,可好歹也得有命活。那地方吃人不吐骨頭,是個再凶險不過的所在,阿姆什麼都不求,隻求你平平安安。”
班哥皺眉,低頭不語。
鬱婆見他發愁,她既心疼又糾結。
私心而論,她是想讓他進宮瞧瞧的,那是他出身的地方,是他的家。一個人想回自己的家看看,並非什麼不合情理的事。他來自那座輝煌華貴的宮宇,他會被它吸引想要邁進去,或許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定數。
鬱婆抑住心中不由自主的害怕,猶豫許久,道:“其實我曾想過將你送進宮裡。”
班哥訝異:“何時的事?”
鬱婆道:“就在我們剛進長安城那年,我染了病,怕拖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