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雖然待人好,但鮮少特意為誰留點心,下午禦膳房送點心來,公主全都嘗了一遍,挑出兩種最可口的點心留下,說要給班哥吃。
這小子,真是得了天大的運勢,竟讓公主如此厚待。
寶鸞問:“你是不是喜歡?我就知道你喜歡。”
她自問自答,仿佛很是自信,班哥咽下最後一口甜得發膩的金團,唇齒間皆是他不喜的甜味。
他真誠道:“殿下怎知我喜歡吃這些?我許久沒有吃到這麼好吃的杏酪和金團了。”
寶鸞笑眼彎彎:“你喜歡就好。”
不一會,宮人全都退出去,寶鸞招招手,讓班哥與她同坐幾榻。
班哥道:“我身份卑微,不能與殿下同坐。”
寶鸞道:“你日後不是還要狐假虎威嗎?連與我同坐都不敢,又如何威懾他人?”
班哥坐下,雙手乖巧放在膝上,像是世間最老實本分的人,視線低垂。
寶鸞貼近瞅他,手指抵住他的下巴抬起來:“班哥,你在笑。”
班哥喉頭微聳,目光深深,呼吸少女的氣息:“殿下,我不能笑嗎?”
寶鸞誇他:“你笑起來好看,我怎會不允?”
班哥道:“殿下是在看我,還是在看自己的阿娘?”
寶鸞被戳破心思,雙頰窘紅,低聲道:“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和阿娘長得像,要是早發現……”
班哥問:“早發現如何?”
寶鸞聲若蚊呐:“我便日日看著你笑。”
班哥摸摸自己的臉,道:“其實也沒那麼像,隻是眼睛和嘴巴笑起來的時候頗為神似。”
寶鸞抓住他手臂:“那你再笑笑,好不好?”
班哥臉一燙,點點頭。
立冬之後便是冬至,聖人攜皇後從太極宮出發,至城南圓丘舉行冬至祀。寶鸞趁機又跑去朝陽殿探望趙妃,用自己帶出來的東西將朝陽殿收拾得更宜住。
兩個大包袱重得能壓斷人後背,班哥一聲不吭將東西背到朝陽殿,又一聲不吭按寶鸞的心意,拾掇朝陽殿。
這次趙妃沒再抱著枕頭哄睡,她張著骨溜溜一雙黑眼睛安靜地看他們忙前忙後。
越是深冬,永安宮越是熱鬨。太史局的五官靈台郎測出今年長安或許有場大雪,這一消息對於久不見雪的長安人而言,無異於是件稀奇事。
宮裡宮外盼雪,文人墨客做好準備為今年的長安之雪做詩頌賦,留在長安辭舊迎新的各國遣使們亦備好了禮物討帝後歡心。一場雪,萬眾矚目,以至於元日大朝會,皇後公然出現在含元殿,同聖人一起接受各地官員的朝賀,都無人置喙。
太子巡察江南西道水患,至今未歸。聖人派人催促,勸太子早歸,皇後截然相反,去信勉勵太子,勸他體察民意切勿草率了事。
太子回了聖人的信,卻沒有回皇後的信。
崔鴻自含元殿歸家,一進書房,大發雷霆。
康樂聞訊而來,一進屋險些被飛來的墨硯砸了腳。
“這是作甚?你出門一趟,竟像是吃了炮仗!誰招你惹你,你找那人撒氣去,在家發什麼火,我們欠你不成?”康樂高聲嗬道。
崔鴻氣喘籲籲倚在書案邊,滿腔怒火被康樂一斥,頓時收回七分,餘下三分,用來皺眉。
康樂命人進屋整理滿地狼藉,也不管崔鴻臉色如何,強勢將他拽回寢屋。
關上門,康樂褪去他的衣物,搬掉暖爐,開了窗讓他在窗下吹冬風。
吹了一會冷風,崔鴻打個噴嚏,神思清明,可憐巴巴回頭求康樂:“玉娘,讓我穿衣罷。”
康樂坐在榻上冷笑道:“宰相大人,您儘管動怒,我們這些不長眼的人,皆是供你發泄打罵的。”
崔鴻自知有錯,麵色慚愧:“我也沒罵誰,也沒打誰,隻是一時怒火攻心,摔了幾個不值錢的物件罷了。”
康樂道:“你摔的那個硯台,也是不值錢的物件?”
崔鴻這時方想起硯台是康樂年少所贈,懊惱不已,低頭認錯,又是發誓又是討好,千言萬語說儘,總算得到康樂網開一麵。
康樂親自為他穿衣,剛才的那點子氣惱早就消失,心疼道:“隻是一個大朝會罷了,就算她接受萬民朝賀又如何,登高必跌重,且讓她得意一陣。”
崔鴻驚到:“玉娘,你知道皇後今日出席大朝會了?”
康樂對於自己丈夫偶爾的迷糊感到無可奈何,他總是會忘記她是一個公主,一個深受太上皇喜歡的公主,一個曾經執筆草擬聖旨的公主,她的天地和他一樣,並不因為她身在後院而必須兩耳不聞窗外事。
在他歸家前,今日大朝會的事便已傳進她耳中。對於皇後,她起先是憎惡的,可是現在,她說不清她的憎惡裡含了幾分嫉妒羨慕。她不得不承認,無論皇後有多利欲熏心,身為一個女人,皇後無疑是成功的。
元日大朝會,萬民朝賀,一個女人所能得到的,皇後都有了。
而這一切,甚至不靠丈夫的寵愛。
康樂深知自己的弟弟有多優柔寡斷,他年輕時受過太多苦楚,三廢太子,令他心中皆是瘡痍,他以一個庶人的身份出了長安城,又以一個庶人的身份回了長安城回了永安宮。他戰戰兢兢地活了大半生,野心早就被磨平,一個巨大的權力砸下來,他的第一反應不是狂喜,而是害怕。
康樂至今都記得聖人登基前一天,他縮在她這個姐姐的懷中,滿臉是淚地問她:“阿耶是在試探我嗎?他為何不繼續做皇帝了?阿姐你可不可以替我求求阿耶,讓他放我回洛陽?”
很多時候,康樂都恨老天不公,為何要將她生做女子身。
她的弟弟,一個平庸的男人,一個害怕權力的男人,僅僅因為他誕育了幾個兒子,便得到了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
康樂從對老天爺的怨懟中清明過來,她看著她俊美的丈夫,心中稍稍寬慰,道:“皇後任人唯親又太過激進,她越是迫切,把柄就越多,如今她又逼迫自己的兒子,總有一天,她會眾叛親離。”
康樂三言兩語,便將崔鴻的執念從大朝會引開,他重視禮法,但也知禮法在權力麵前毫無用處,皇後有了肆無忌憚的權力,所以才敢出現在元日大朝會。
崔鴻壓低嗓音道:“玉娘,太子他真的對皇後不滿?”
康樂道:“我這個大侄子,看似溫和似水,實則固執如鐵。皇後的野心寫在臉上,他身為太子,又怎會無所察覺?若他選擇順從皇後,便不會主動請命去江南西道巡察,更不會點名讓袁騖跟隨。”
崔鴻道:“可那畢竟是他的母親。”
康樂道:“所以才要讓他看清真相,讓他知道,自己的母親有多可怕。”
崔鴻問:“皇後為何不阻攔他?”
康樂笑道:“因為她也想讓自己的兒子知道,她有多令人畏懼。她首先是皇後,其次才是一位母親。”
崔鴻歎息皇家情薄,大力摟緊康樂,賞識道:“玉娘,若你入朝為官,定能引領百官。”
康樂笑而不語。
崔鴻問:“對了,上次小善托你的事,怎麼樣了?”
康樂道:“你是說小善幫趙家尋親的事嗎?據我說知,趙氏一族並沒有丟失的孩子。”
崔鴻納悶:“好端端地,小善怎地管起這事?讓趙家去尋也就罷了,還托你幫忙,難道是怕趙家辦事不利?”
康樂推推他,道:“小善與趙家人一向不親近,她不放心讓趙家辦事,有何奇怪?倒是這個所謂走失的孩子,讓我覺得蹊蹺。”
崔鴻問:“有何蹊蹺?”
康樂道:“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去年我送給小善的那個隨奴,他的模樣,像宮裡一位舊人,小善突然為趙家尋親,大概也是因為他。”
崔鴻好奇:“像誰?”
康樂斂神:“像趙妃。”
崔鴻一驚,聽到趙妃二字便想起當年寶鸞出生時的慘事。康樂見他神色如此,便知他在想什麼,她長長一口氣歎出來,呢喃:“那樣難得的人兒,說瘋就瘋了,若不是小善命大,早被她燒死在寢殿裡。”
崔鴻道:“是啊,聽說當年發現時,小善已經沒了氣息,就像一個死嬰。”
康樂腦中靈光一現,死嬰?
她眼前冒出那個虎奴的臉,那張臉漸漸和記憶中的趙妃重疊。趙妃的事是禁忌,長安城見過趙妃的人所剩無幾,若不是她曾與趙妃見過數麵,隻怕早已忘了當年那個美麗的女子。
虎奴年幼,模樣尚未長開,趙妃瘋癲,模樣早已不被人所知,若沒有人將他們放在一起比對,尋常人是想不到二者之間會有牽連的。
康樂手一顫,一個匪夷所思的想法在她心中醞釀。
崔鴻見她忽然發怔,以為窗戶沒關好吹得她身子冷,遂下地去關窗。
關好窗回頭一看,康樂仍是怔忪神情。
崔鴻跳上榻重新摟緊康樂,搓搓她的手,哈兩口熱氣:“玉娘,你怎麼了?”
康樂回過神,對上崔鴻疑惑的目光,緩聲道:“至清,你即刻命人盯著趙府,趙府門前來往的人,全都查一遍。”
大朝會後,永樂宮舉行熱鬨的宮宴,鼓樂笙簫,通宵達旦,一連十天都沒有閉宴。
寶鸞被齊邈之拽去參加了一天宮宴,然後再也不肯去。
從立冬那日她見到趙妃起,她的心思就全放在朝陽殿了。這份心思不能外泄,她隻能和班哥分享。
除夕夜宴上,她隻不過在阿耶麵前試探了一句,阿耶便沒了笑容,她害怕阿耶又命人看管她,不敢再提,隻能將求情的話咽回肚裡。
這日齊邈之又來找寶鸞,寶鸞正籌謀今晚去見趙妃的事,不想露出端倪,遂對他避而不見。
哪想到,齊邈之竟破門而出,她來不及鑽進被裡,就被他擒住肩膀:“好啊李寶鸞,你又騙我,你分明沒在午歇,卻騙我說睡了。”
寶鸞打他:“我正要睡,你吵我作甚。”
她的拳頭和她的嗬斥一樣,軟綿綿沒什麼威力,齊邈之湊近讓她打重些,挑眉道:“你身為公主,成天躲在屋裡像什麼樣子?你倒是學學李雲霄,今天去這府遊宴明日去那家樂宴,玩得樂不思蜀才好。”
寶鸞道:“終日沉迷玩樂有什麼好學?有那時間,我不如多看幾本書。”
齊邈之掃量她屋裡一圈,從書架上取下幾本書,捧在手裡翻了翻,看清上麵崔玄暉的題字,立刻遠遠扔掉,回頭嗤道:“假正經。”
寶鸞見他扔了書,鞋都沒穿,下榻去拾:“齊邈之!”
齊邈之還要去踩,瞥見寶鸞一張小臉氣得通紅,唇都在顫,抬起的腳凝滯半空,最終換了方向踢了踢空氣。
他雙手抱肩,輕描淡寫道:“這幾本書有什麼好看的?改天我送你幾本遊記,比這幾本好看多了。”
寶鸞氣惱道:“我就喜歡這幾本書!你送的遊記再好看我也不喜歡!”
齊邈之本就為她這陣子的冷淡不快,得了這話,更是惱火:“你是不喜歡書,還是不喜歡送書的人?”
寶鸞不理他,捧了書坐回榻上。
齊邈之滿腔怒火捶在棉花上,退也不是進也不是,陰沉一張臉站在書架下。
寶鸞將書放到枕頭下,抬眸見窗下班哥正要進屋,怕他被遷怒,立刻朝齊邈之招手:“你站那不冷嗎?過來熏籠邊坐坐。”
話音剛落,齊邈之的身影已至跟前,他撩袍坐下,靠著熏籠邊取暖,眼神斜斜一縷,投到她身上。
他道:“小善,你既不想去赴宴,那便陪我下棋罷。”
寶鸞道:“我才不和你下棋,你棋品臭得很。”
齊邈之笑道:“那是對彆人,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問問,我何時掀過你的棋盤?”
寶鸞道:“保不齊哪天就掀了,我不要自找苦吃,你去尋彆人罷。”
齊邈之賴上榻:“彆人那都鬨得很,嘰嘰喳喳煩死人,你這裡清淨,我不去尋彆人,我就要在這待著。”
寶鸞想說,那她走。
話到唇邊,覺得不妥。他肯定不會放她走,今日不陪他下棋,他不會罷休。
寶鸞想到稍後的朝陽殿一行,為了掩人耳目順利前往朝陽殿,她此刻不能招惹齊邈之。
寶鸞權衡之後,命人擺上棋盤,又同珠簾後想要衝進來的班哥道:“你去廚房替我看看,燙煲好了沒有?”
廚房沒有煲湯,班哥一聽就明白她在暗示他先去朝陽殿照顧趙妃。
班哥應下:“是。”
棋盤擺好,齊邈之手執黑子,催促寶鸞:“快落子同我大戰三百回合。”
三百回合自然是不可能的。
一場棋從正午下到黃昏,下了七盤,四勝四敗。寶鸞四勝,齊邈之四敗。
齊邈之落了敗局也沒摔棋,揮揮衣袖,丟下一句:“今日不算,我明日再來。”
寶鸞目送他離開拾翠殿,等他的背影消失不見,她匆匆回屋吩咐人不許打擾她歇息,換了宮人的衣裳往後門去。
對於偷偷溜出拾翠殿這件事,寶鸞熟能生巧,她很快離開拾翠殿,迫不及待往朝陽殿趕。
天色微黑,宮道上的雪一踩一個腳印。
寶鸞在雪中獨行,風刮在臉上也不覺得冷,她的心已經飛到朝陽殿,飛到趙妃身上。
或許,今天阿娘願意親近她。她都去了好幾次,阿娘應該認得她了。
李雲霄坐在步輦上,氣悶不已。
因為昨日她在宮外遊玩徹夜未歸,聖人已經下令不準人放她出去。
李雲霄指了指前方宮人打扮的寶鸞,吩咐道:“竟還喬裝打扮,跟上去瞧瞧,看她去哪裡,若她偷跑出宮,立刻攔下,我不能出去玩,她也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