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晨練,大汗淋漓,正要回屋用早食,長史匆忙趕來,附耳說了句。
趙闊眉頭微皺:“一個胡攪蠻纏的老婦?”
長史道:“已經挨了幾棍還不肯離去。”
趙闊不以為然:“抬上車趕遠些便是。”
長史麵色猶豫,支支吾吾:“可她……她叫嚷著六娘子的閨名,說什麼趙公若不肯相見,日後趙家必將家破人亡,對了,她還說自己從前來過一次,問趙公是否記得朝陽殿那日熊熊燃起的大火。”
長史將一支金釵拿給趙闊看,金釵上刻了個蕊字,正是趙妃的閨名。
趙闊麵色一猙,猛地想到幾年前那個自稱朝陽殿舊人的老婦,當年這老婦攔住他的馬車,手裡似乎也拿了一支金釵,當時隻以為那婦人訴苦不成要借機行刺泄憤,如今想起,那婦人手裡拿的金釵,似乎正是麵前這支。
這釵是他已逝的夫人送給蕊娘的生辰禮,她向來不離身,後來入宮也帶了這支去,幾次宮宴相見,她皆戴著這支釵,還說以後便是死了,也要戴著它進棺材。
趙闊拿過金釵,想起舊事,心口一疼。百般糾結下,終是開口讓人進府相見。
小翠在驢車裡戰戰兢兢,鬱婆在找府門口挨打的景象看得她又怕又氣。很多次她都想衝上去,但一想到鬱婆臨行前的交待,隻能忍住衝動繼續在驢車裡等候。
好在鬱婆並沒有一直受苦,終於有人出府迎接將鬱婆帶了進去。小翠謹記鬱婆的叮囑,一絲不苟開始算時辰。
算到一半,忽然有人掀了車簾。
來人道:“跟我走一趟,貴人要見你。”
今天本該是個烤肉吃酒賞詩的尋常冬日,康樂一大早裝扮,剛要邁出門與人同席作樂,便得到了來自探子的消息。
自上次起疑心後,康樂一直派人盯梢趙府,趙府門前的異動,皆躲不過她的耳目。探子盯了很多天,沒有發現可疑之處,直至今日。
康樂倚在憑幾上,懶懶地往前指了指,一句話不用說,婢子們上前製住伏在地上掙紮的小翠。
高傅姆取過包袱裡的東西,恭敬遞給康樂。
康樂拿著那隻長命鎖細細掃量,麵上露出玩味的神情,待她拆開那封泛黃發舊的信,看完裡麵所述的內容,眼中三分興趣頓時變成十足興奮。
“趙妃可真是個瘋子。”康樂拍桌,笑得大聲。
高傅姆百思不得其解,見康樂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忍不住問:“公主,何事如此高興?”
康樂捧腹,並不作答,繼續大笑。笑著笑著,忽然她想起什麼,眼中湧起一抹擔憂,笑意漸漸消退,喃喃道:“此事若是真,小善可怎麼辦?”
康樂指著地上的小翠,命人拿開她嘴裡的布團,問:“你何時得到這東西?今日還有誰去過你家裡?”
小翠怕得瑟瑟發抖,一一作答。
恰逢宮裡打探的人歸來,悄悄將昨夜宮裡發生的事告訴康樂。
康樂道:“難怪,難怪……”
高傅姆越聽越混亂,忽然又聽得康樂問:“姆姆,你說,要是現在有個機會擺在麵前,也許能讓皇後吃癟,我該不該抓住這個機會?”
高傅姆知道自己無論回答什麼,康樂都不會聽從,她隻是隨口一問,心裡早有答案。
果不其然,康樂聽完她的回答,麵上沒有一絲波瀾,自言自語道:“趙闊那個老鬼,向來有賊心沒賊膽,即便知曉這件事,也未必肯出頭對付皇後,說不定,他還會選擇隱瞞,這樣天大的事砸下來,趙家勢必要被牽連。”
高傅姆這時才聽出幾分危險意味,急忙勸:“公主,雖不知趙家到此出了什麼天大的事,但若要與皇後正麵對上,最好還是三思。”
康樂沉思片刻:“我倒不是怕她,隻是沒理由做出頭鳥,橫豎有個趙家頂在那,就算他們想置身之外,我也不能允許。彆人能躲,他們家可彆想躲,趙妃是他們趙家的女兒,那人也該由他們趙家認回才是。”
高傅姆聽不懂,一味點頭:“公主說得是。”
康樂即可命人去趙府傳信,將小翠和信物全都送過去:“告訴那老鬼,這件事他若不做,我便替他做,但若由我做,日後皇子是和他趙家親,還是和我崔府親,可就由不得他。”
高傅姆問:“什麼皇子?”
康樂長歎一聲,隻道:“我多一個侄子便少一個侄女,小善啊——”
高傅姆目瞪口呆。
趙府。
趙闊麵色如土,耳朵發鳴,舌撟不下。
如康樂所料,趙闊得知真相後的第一反應不是驚喜而是恐慌。
他喘著粗氣,瞋目切齒,恨恨瞪著說出真相的鬱婆。
不,這一切絕對不可能是真的!他趙家的女兒怎麼可能做出偷龍轉鳳這種事?蕊娘明明生的是個女兒!
當年蕊娘做出攜女赴死的事,已經讓趙家蒙羞至今,若是被人得知她竟敢掉包皇嗣,趙家該如何自處?
鬱婆平靜地對上趙闊的目光,她仿佛已經料到他的反應,冷冷道:“娘子說,自己的父親是個冷血之人,果然沒有說錯。”
趙闊一把提起鬱婆:“此事還有誰知道?”
鬱婆鄙夷地看著趙闊,道:“當年知情的宮人已經全部被娘子處死。”
趙闊牙齒咯咯作響,脖子青筋畢露。一種殘酷無情的念頭在他腦海冒出,他緩緩掐上鬱婆脖子,手上力度加大。
隻要掐死她,就無人知曉這件事。一切都能像以前一樣,趙家依舊是趙家,不必冒險觸怒龍威。
鬱婆笑道:“若我不能安然出府,我的婢子就會去京兆府敲響朝天鼓,即便她膽小不敢去,也沒關係,來的路上我已托人給長安各大慣衙各家禦史清吏寄去血書,最遲正午,全長安都會知曉當年的事,就算你殺死我,尋出信物毀掉,聖人亦會知道這件事,隻要他知道了,他就會生疑,到時候滴血認親,真相大白,你知情不報,你說聖人會如何處置趙家?”
趙闊抓過鬱婆的手,指頭上密密麻麻全是血痕。
他惡狠狠罵道:“賤婢!”
鬱婆伏在地上喘氣笑。
趙闊問:“他人在哪裡?”
鬱婆一字一字道:“在永安宮,在三公主身邊。”
趙闊瞠目。
鬱婆撈住他的袍角,道:“實不相瞞,我之所以來尋你,是因為他遭遇禍事。若你此刻不去相救,待他被處死,聖人得知自己竟處死了流落在外多年的親生孩子,而這一切,僅僅因為你不肯相認不肯相救,聖人的怒火燒下來,趙家還有活路嗎?”
趙闊沉默不語。
比起冒險認回一個皇子要付出的代價,造成聖人手刃親子的後果顯然要嚴重百倍。
最初的震驚與憤怒逐漸撫平,趙闊從混亂的情緒中找回理智。
趙家不肯與寶鸞過多往來,為的就是從蕊娘發瘋殺女的事中脫離出來,一個公主,不值得趙家付出前途,可如果是一個皇子呢?
除了那個傻子李延,其他三位皇子皆是皇後所出,齊家風頭無兩,也正是因為隻他齊家有皇室血脈,但要是趙家也有一位皇子呢?
趙家扶持的皇子若能……
趙闊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他激動地扶住案角,不敢再往下想。
矛盾的念頭將趙闊身體撕成兩半,他擰眉皺起又舒開,就在他搖擺不定之際,長史敲響書房的門,將康樂長公主的口信帶到。
和康樂口信同時送進趙府的,還有小翠和她懷裡的包袱。
趙闊最後一絲掙紮消失殆儘,他拽起鬱婆,將裝有信物的包袱往她懷裡一扔,吩咐長史:“立刻備車,我要進宮麵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