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哥從不在意自己在旁人眼裡是何模樣,是卑微也好尊貴也罷,他認定自己卓然不凡,就算一時受困不得不低聲下氣,他也不會沮喪失意。天生比人多一竅的玲瓏心智,令他生來就有人中龍鳳的底氣與狂妄,隨著年齡的增長,這份狂妄埋得越來越深,不露山不露水,但它一直在那裡,從未消失。
他想做什麼就做了,做之後會怎樣,全在掌控中。一件事擺在麵前,他隻看得到他自己和他想要的,至於彆人怎樣,他從未放在眼裡。
可今天,一份陌生的不安忽然在他心中滋長。
他猛然回過神,發覺自己算漏什麼——寶鸞會如何想他?
他不再是隨奴,他已是皇子,隨奴可以任人磋磨,落淚賣慘家常便飯,可皇子哪能動不動就哽咽哭泣?
她也許會想,這個人,他換上華服,骨子裡依舊卑賤。
聖人發覺自己的兒子雙眸迅速黯淡,臉上的笑容也僵硬起來,聖人關心道:“六郎,你若累了,便下去歇息罷。”
寶鸞聽見班哥要走,想起自己還沒和聖人當麵辭彆,一時慌亂,踩到紗帳,高幾上的香爐翻下來。
“誰在那裡?”聖人問。
元不才小聲道:“陛下,三公主一直都在,隻是沒有露麵罷了。”
聖人心頭一緊,高亢的聲調變得柔和:“小善,是你嗎?”
青帳被風吹動,似碧波流轉,渺渺朦朧。少女娉娉嫋嫋自帳後緩步而出,白色鶴氅曳過地磚,暖香浮浮,她雲鬢花顏,似青山綠水中一位仙人騰雲淩波,款款來至眾人眼前。
“阿耶。”寶鸞麵躁,呼出聲才察覺喊錯,軟聲改喚:“陛下。”
班哥眸心漆黑,目光隨寶鸞而動,她越來越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坐到他身旁,同他跽坐同一塊絨毯。
將班哥當成昔日忠仆的那份隨意親近就和寶鸞隨口喊出的那聲“阿耶”一樣,皆是慣性使然。那聲“阿耶”可以輕易改口,但挨肩同坐一塊絨毯,卻沒有那麼容易隨便推翻。
剛坐下就走開,是個人就能看出她給人臉色看。
她哪能給班哥臉色看?班哥給她臉色看才符合世人的認知。
寶鸞本就緊張,和聖人辭彆的同時,還要思量和班哥的正確相處方式,這兩件事對她而言,皆不容易,湊到一起,那就更亂了。
寶鸞腦子漿糊一團,但她沒有誰都不理沉默自閉。即使此刻慌亂不安,她亦記得問候聖人,問候趙闊,問候班哥。
對班哥的問候,和旁人稍有不同。
剛才那一幕幕多麼驚險可怕啊,也就是班哥心胸寬廣甘願一個人承認所有委屈,才能化險為夷。
寶鸞的想法很簡單,她看到班哥落淚,聽見他說的那些話,她就傾向他,甚至連班哥在皇後麵前落淚,她都在想:班哥還不知道皇後娘娘有多可怕,那可不是個任人攀附的好對象啊,我得找個機會提醒他。
寶鸞嘴裡說著不痛不癢的問候,大氅故意甩到班哥腿上,一隻手悄悄伸出去,將擦淚的羅帕塞給他。
薄薄的羅帕落在班哥手裡,似握了一團冬日暖陽,暖意自四肢血液蔓延,熏得班哥呼吸都燙。
他看著身側窈窕纖柔的小娘子,眼底漸漸湧起笑意。
他怎能擔心她看輕他?
他狼狽不堪求人鞭打換銀錢,她沒嫌他卑賤;他低聲下氣哀求做她騎馬的人凳,她沒嫌他卑賤;他死乞白賴伏在地上吻她的鞋以示討好,她也沒嫌他卑賤。
他在皇後麵前虛情假意,她又怎會嫌他卑賤?
班哥隨即想到:哦,原來我也會犯蠢。
班哥走的時候,順便帶走了趙闊。室內隻剩寶鸞和聖人。
麵對失而複得的兒子,聖人不知如何相處,但麵對寵愛多年的“女兒”,聖人幾乎下意識哽咽出聲:“小善,阿耶的乖女兒,到阿耶身邊來,讓阿耶好好瞧瞧。”
寶鸞淚水潸然:“阿耶——”
聖人跨過大案,張開臂膀將寶鸞摟進懷裡,輕拍她背,慈父心切切:“小善,你為何要將自己關起來,為何剛才要喚阿耶‘陛下’,是不是誰在你麵前胡言亂語了?你告訴阿耶,阿耶替你出氣。”
寶鸞哭道:“我……我不是阿耶的女兒了。”
聖人既懊惱又心疼,懊惱自己被偷龍轉鳳的事震驚未能顧及寶鸞,心疼寶鸞這幾天擔心受怕不知哭過多少回。
聖人早就想清楚,無論寶鸞是不是趙妃,她都是他的孩子。他疼愛寶鸞,本就跟趙妃毫無關係。
傾注在寶鸞身上數十年的父愛,豈是說斷就能斷的?他有那麼多親生孩子,多一個養女又何妨?
聖人每次看到寶鸞,就會想起多年前朝陽殿那場大火,一個幾無聲息的嬰兒在他的懷中,頑強地睜開眼,啼哭出她生命中的第一聲呼喊。
她那麼小一團,是他見過最脆弱的生靈,禦醫都說她沒了氣息已經死去,可她活了,她在他的臂膀中活了過來!
他抱著她,聽她洪亮的哭聲,通天的怒火瞬時熄滅,從未有過的敬畏與喜悅油然而生。那一刻他發誓,他一定要將這孩子撫養成人,讓她活到百歲,一生無憂。
聖人抹去寶鸞麵上的淚水,慈愛道:“你依舊姓李,依舊是公主,朕要賜你封號,讓你做無雙公主,食邑臨川清河常山巴陵四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