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思殿的宮人頗為驚訝。
今天六殿下竟然早早地歸宮了。
黃昏才剛落下, 月亮尚未從牆梢露出,六殿下便邁進了清思殿的大門。
宮人們忙手忙腳上前伺候,班哥揮揮手,示意她們退下。鬱婆守在屋外, 甚是擔憂:“殿下今日怎地就回了?早上出門時不是說夜裡不回宮了嗎?是在外麵遇上什麼煩心事了嗎?”
“阿姆不必憂心, 我手裡的事做完了, 所以就回來了。”
班哥解開衣衫,身上全是淤青。屋裡早就備好水, 頂著陣陣發疼的痛楚,他麵不改色擦拭傷口。
這些傷,每天都有, 舊傷去了後又有新傷。為了取信蔣老將軍, 他從不介意折磨自己。
一個皇子要想有權勢,光靠堆砌才學和交遊世家是行不通的。他去西郊大營, 不是去享樂的。正如他欣賞探花郎的才乾, 他身為一個皇子的才能也需要被人欣賞。手握西郊大營的蔣老將軍, 是其中一個很好的選擇。
班哥泡在水裡,身上的痛楚無時無刻不提醒著他離自己的目標有多近。
腦海中閃過無數人的身影,除蔣老將軍外, 還有鄭國公、禦史台的秦禦史,入長安進貢獻禮的安南節度使……最後浮現眼前的,是一個懶坐軟榻雍容清貴的長者。
太極宮,太上皇。
班哥情不自禁輕喃新得的一句詩:“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他握緊拳頭, 眸中閃過猛獸捕食般的, 舀水潑至麵上, 沾滿水汽的黑睫覆著眼睛, 再次睜開時,又恢複清風朗月般的溫雅。
為了洗淨身上的汗味,不留一絲異味,班哥洗完一次後又洗了一次。全身上下用花瓣泡過,用澡豆細細搓過,最後穿上用香薰過的衣袍,用香遮住身上的藥味,這才打開屋門。
“阿姆,替我做件事罷。”他鄭重道。
鬱婆一顆心提起,做好豁出性命的準備:“殿下請說。”
半晌後。
鬱婆從屋內出來,手裡捧著女子上妝時用的麵脂和英粉,神情怪異地朝裡望一眼。
殿下這是怎麼了?
為何、為何突然學人傅粉……
屋裡傳來動靜,是班哥出來了。鬱婆趕緊低下頭。
“阿姆,你抬頭看看我,可否恢複從前的模樣?”
鬱婆極力隱忍自己眼中的震驚和怪異,勉強擠出一個平和的笑,朝班哥看去。
“殿下麵若冠玉,即便曬黑了些,依舊英武俊氣。”
班哥蹙眉,抬腳往回走,嘴裡念念有詞:“還能看出黑?難道傅得還不夠?”
鬱婆急忙道:“夠了夠了,再傅就飛粉了。”
班哥不懂什麼飛粉不飛粉,隻知道不是個好事,問:“真的夠了嗎?不能再傅白些嗎?”
鬱婆好說歹說,總算勸服班哥相信自己傅粉後的麵色已經足夠白皙,他整理衣冠,提一壺清酒,翩翩然朝拾翠殿去了。
收拾了一個時辰後,如今天色已經泛黑。
班哥走在黑夜中,頭上是碩大一輪圓月。他緩緩踱步,避開月色的照映,踩著長廊飛閣樹枝花影交錯的沉影,玄色紗袍在風中飛揚如鶴。
從發冠到腰帶間懸掛的每件佩飾,無一不精致,無一不經過他深思熟慮的挑選。為討好他的小公主,連衣袍的顏色必須顯白這一點都想到了。
其實今天應該宿在宮外,他手裡有極重要的事尚未做完。但是寶鸞要見他,所以他回來了。回來的路上,他已經想好今夜要以怎樣的麵貌出現在她麵前。提前一個時辰收拾自己,雖然麻煩,但是值得。
這一個時辰的功夫沒有白費,敲開寶鸞屋門的時候,她第一句話便是誇他:“好香啊。”
然後她又說:“咦,你沒那麼黑了。”
班哥握拳輕抵唇間咳了聲:“我帶了東市的甜清酒,你喝嗎?”
寶鸞指指屋頂,欲欲躍試:“我想去上麵喝酒賞月。”
不知何時,她已經不怕高了。有班哥在,她知道自己絕不會跌下去。和他一起並排坐在高處吹風,是件無比愜意的事。
此刻寶鸞一張臉素麵朝天粉黛未施,發髻也已鬆開,黑藻般柔順的烏發披在腰間,薄薄的衣衫下肌膚雪白吹彈可破。她脫下鞋,一雙玉白的小腳丫踩在屋瓦上,驚奇道:“瓦是熱的。”
班哥艱難地移開落在她雙腳上的視線,喉頭微聳,為她解疑答惑:“因為白天烈陽烤屋,屋瓦餘熱未散,過會它就不熱了。”
寶鸞覺得好玩,提裙一片片踩過去。月光流轉,照在她身上,像雲間的仙子般神聖而美麗。
班哥不動聲色運氣,壓住自己體內沸騰的血液。
在西郊大營時,三大五粗的郎君們湊一塊,除了行軍打仗的事外,說的最多的便是女人。那起子粗人說起葷話來,無所顧忌,起先他還會窘迫,後來聽得多了,心裡也就無波無瀾。
他們教他,男人好色是本能,如他這般年紀的郎君,找樂子開葷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他們還想介紹西市的胡姬給他。
可他們不知道,他年紀雖輕,但對於情愛方麵的事,早有定論。
他的心像是無邊無儘的深淵,任何人企圖踏入其中,都會被毀滅。他不需要逢場作戲的□□,更不需要所謂男歡女愛的發泄,他隻要小善。小善給他什麼,他就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