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近黛青色,大地雪冷霜寒,白茫茫好似琉璃世界。山風鼓蕩,勁疾得能吹動盔甲戰袍。
山林下,一隊人馬朝北而去,重盔硬甲,負弓攜刀,一麵大旗高高揚起,上麵寫著一個顯眼的字“單”。
這一隊人,是小單將軍和他的兵。
小單將軍奉命前往沙州支援,孟將軍準備攻下沙州城,命小單將軍領後備軍,後備軍不止小單將軍這一隊,田將軍此次也是後備軍主力之一。
沙州城一仗,籌備半年之久,孟將軍早就定下攻城之策,這一仗,幾乎沒有什麼懸念。
後備支援的隊伍,可能連人頭都摸不到幾個,去了也是收拾戰場。當田將軍提出兵分兩路時,小單將軍這一支隊伍自然而然從大隊伍脫離。
田將軍行軍速度慢,雖然算不上耽誤軍情,但小單將軍想要早點趕赴戰場,也沒人能說出個不是來。
小單將軍熱血上進,明知攻沙州城沒有他的份,也上趕著往前湊。田將軍很是喜歡。
這省了他的力氣,不必另外花心思讓小單將軍落單。
小單將軍的人馬拔營兩天,前腳剛走,後腳田將軍就讓人給伊坦帶話:報父仇的機會來了。
伊坦在山上埋伏,等了整整兩天,總算等到他的殺父仇人。
竟然是個斯文似書生的少年。
在一群虎背熊腰,黑鐵塔似的粗漢子裡,英氣勃勃的小單將軍,成了伊坦眼裡最文弱最不像軍人的人。
他左看右看,都覺得這該是女人。
被一個秀美像女人的少年殺了父親,伊坦覺得羞恥。他的父親是個大英雄,殺他的人,也該是個大英雄才對。
至於大英雄該是什麼樣,反正不是山下這個少年的模樣。
草原上的人生得壯如水牛,伊坦瞧不慣小單將軍的眉清目秀。
伊坦對他的部下說:“一會出去,誰都不準對他動手,我要用我父親的戰馬,親自將他踩成肉泥。”
他帶來的人全是部落裡最勇猛的精兵,又占據先機和地利,此行報父仇,伊坦勝券在握。
麵對突然出現的敵軍,小單將軍的隊伍分毫不亂,他們整整齊齊擺出方陣,沒有一個士兵驚慌恐懼,更沒有人逃跑。
他們是一千人的隊伍,伊坦是五千人的隊伍,小單將軍的這一千人,半數是新兵,伊坦的五千人,全是作戰經驗豐富的勇士。哪邊勝算大,一目了然。
戰場上逃命的人,大多是新兵。小單將軍的新兵不但不害怕,而且還很有士氣,伊坦驚訝之餘,暗暗對小單將軍高看一眼。
這是個會帶兵的人。
伊坦高聲喊道:“你過來,與我打一場!今日,我要用你的血,祭奠我的父親!”
兩人有殺人之仇,仇深似海,兩軍開打前單獨決鬥,無可厚非。
士兵們各自往後退一步,讓出地方,分彆搖旗呐喊,為自己的將軍助威。
同樣年輕的兩個少年,身手皆是一等一的好。從體型上來說,伊坦黑熊般的身體,不管是力氣還是個頭,都比蘭枝玉樹般的小單將軍更有優勢。
況且,現在的情況,是伊坦的人重重包圍小單將軍的人。小單將軍這場生死之鬥,與其說是決鬥,不如說是困獸之鬥。不管怎樣,他都是要身先士卒的。
在這種身體和心理的雙重打壓下,小單將軍本該一點點被擊潰。可他沒有。非但沒有,反而氣勢逼人。
伊坦漸漸吃力。
他知道小單將軍趕了兩天急路,這種天氣行快馬,人不可能不困乏,所以決鬥之前,他想的是十招內斬殺對方。現在的形勢超乎意料,他一個在山裡休整了兩天的人,竟然敵不過一個披霜帶露日夜急行的人。
“你習的哪種功夫?”伊坦咬牙,心裡又恨又不甘。
小單將軍威風凜凜,有如天神:“我習的,隻有一種功夫——殺人的功夫!”
伊坦被一刀震出幾步外,眸光瞥見對麵少年犀利的眼神,寒氣森森,像是看死人。
不對。伊坦起疑,一個將死之人不該有這種眼神。
一個武功再高強的人,也不可能在知道自己被圍困隻能葬身此地後,還能鎮定自若地用這種目光看待對手。
除非,他知道自己不會死。
快速察看小單將軍身後幾個親隨,伊坦發現他們臉上竟然有嘲弄諷刺的笑意,眼裡是躍躍欲試的興奮。
不對,很不對!
不害怕和興奮,是兩回事!
又過了兩招,伊坦借由防守的姿態往後退一丈,退到自己的馬麵前,縱身一躍,騎馬往回奔,當機立斷大喊道:“放箭,殺光他們!”
伊坦懷疑有詐,所以他不敢再拖下去。哪怕被人笑話沒骨氣,他也顧不得了。
箭雨如林,其中百來枝箭全射向小單將軍,盾牌堅硬,似山般將小單將軍護在其後。
小單將軍揚眉笑道:“將士們,那是個孬種,打不過就逃的丘八!都聽好!立功的機會來了!沙州城揀不到的人頭,這裡多得是!”
話畢,他抽刀,打馬如飛,從旁抓起一個盾牌衝出去,領著前鋒小隊直奔伊坦而去。
斷肢血肉,刀光槍尖,到處都是廝殺的叫喊聲。血腥氣彌漫,濃得能熏暈人。
伊坦退至後方,在重重保護下,看對麵那個他原本瞧不上的文弱少年,在人群中一把刀舞得出神入化,所過之地,碎小的血肉濺飛如水,猶如活鬼,遠遠地朝自己追來。
“瘋子!”伊坦大罵,往後藏得更深。他是替父報仇沒錯,不是來送死。
“誰能取他的首級,我賞五十隻羊五十隻牛!”伊坦鼓舞他的勇士們,不再打算親手取仇人的項上人頭。
伏兵全在山高處,光是放箭耗,一直耗下去,也能將小單將軍的隊伍全部殲滅。
就在伊坦準備第二輪發起攻擊時,忽然,轟隆隆的踏馬聲響徹山穀,站在山上看,能看到黑壓壓兩隊士兵,從三四裡外的小林子往外冒,快馬朝這裡進軍。
伊坦麵色大駭,憤怒地瞪視人群中紅盔紅甲的少年。
難怪他不怕!果然有援兵!
伊坦明白自己是中了陷阱,現在後悔已來不及,隻能一邊命令撤兵保全實力,一邊拖延時間。
此次班哥以身誘敵,為的是取伊坦人頭,而不僅僅是重創他。若隻是重創,不要援兵,他也能以少勝多。為萬無一失,所以才調來援兵。
伊坦想逃,他不可能放過。
山林裡亂戰了兩天,失去最後一隊護衛的伊坦,最終喪命班哥刀下,死前連句遺言都來不及說,就被一刀斬下腦袋。
留下兩個小隊收殮屍體清點俘虜,班哥帶著其他的人繼續往前沙州城的方向去。
山林前放十幾裡的空地,田將軍的兵駐紮在此。
引伊坦殺小單將軍,田將軍有些忐忑,所以特意守在這裡等消息。等了四天,沒等到小單將軍遇襲身亡的消息。
田將軍心急如焚之際,派出去的探子回來報話:“有一隊人馬正朝這裡來,幡上一個‘單’字。”
田將軍大驚失色,他是沒想到小單將軍能從伊坦手裡逃出來。
據他所知,伊坦在山裡布下天羅地網,進了山,小單將軍和他的兵不可能活下來。
極度的震驚過後,田將軍迅速意識到一件事:小單將軍成功逃脫,情況對他非常不利。
此人很有可能暴露他通敵的事。
田將軍沒有任何猶豫,輕鬆自如地做出一個決定:山林裡逃出來的人,一個都不能活。
黃昏時分,營地前五裡地方,田將軍帶兵出迎。
冰天雪地的荒原,金黃的落日餘暉下,紅盔紅甲的少年騎一匹白馬,烏壓壓的軍隊緊隨他身後,行軍踏馬聲地動山搖,好似天兵天將。
雪白的馬,一看就是洗刷過的,不然不可能半點血漬都不沾。馬背上的人,雙眸如刀,頂著夕陽而來,雄赳赳氣昂昂。
他麵容嚴肅,來到田將軍跟前,也不下馬,騎在馬上冷睨。
隔得近了,田將軍這才瞧清少年坐騎的馬鞍橋上,懸掛的那個黑不溜秋圓球是什麼。
是一個人頭。
伊坦的人頭。
人頭其實不可怕,可怕的是它掛在小單將軍的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