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湯和鑼鼓喧天的假象果然迷惑了賊軍。比預想中多爭取了兩天,但也僅僅是兩天而已。
賊軍兵臨城下的第三天,發起猛烈的進攻。
西疆的百姓皆有幾分血性,這小小一方城鎮的居民爆發出驚人的韌性,在崔玄暉和郡太守的帶領下,他們抵抗住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勢。
郡太守癱倒在城門牆頭的角落裡,累得連說話都沒力氣,他的七個女兒穿甲拿弓,臉上身上臟得像是泥坑裡打滾過似的,一天一夜的戰鬥,她們筋疲力竭仍在奮力。
郡太守一個一個看過去,臉上出現悲痛的神情。他沒有兒子,隻有七個女兒,現在卻連女兒都保不住。
他的女兒個頂個好,還沒有出嫁就要跟著他這個無能的父親去見閻王了。郡太守悲傷欲絕,卻還不能表現出來——士氣不能失。
他心想,要是崔家郎君願意和他的七個女兒結個冥婚就好了,反正都是要死的,至於誰大誰小,一視同仁全是平妻好了。郡太守忽然不累了,他又有力氣了,他兩眼炯炯有神,在人群中遍尋他心悅的女婿。
人其實不難尋——雖然大家都是一樣的臟疲乏,臉被血和灰糊得看不清人樣,但崔家郎君那幾分出塵脫俗的高貴氣質(郡太守認定這就是顯赫世家才能教養出的好兒郎),使得他在灰色和血色的城牆頭一下子脫穎而出。
對這個倒黴透頂的年輕人,郡太守抱有十二分的同情,本來隻是過路而已,哪想得到會有山寇襲城呢?
同情歸同情,該有的懷疑和威脅一分都不會少,郡太守溫情脈脈又飽含暗示地將自己的“好意”告知未來女婿,希望他能馬上應下最好當場拜嶽父。
“賢婿啊——”郡太守已經喊上了,拖著被賊軍射瘸的一條腿,往前更近一步,確保兩個人的話不會被彆人聽去:“關外這麼大的地方,這群賊寇往哪跑不好,偏偏往石城鎮跑,無妄之災啊。”無妄之災四個字咬得特彆重。
崔玄暉幾天幾夜沒合眼,嘴唇乾裂,一身血汙,沒有半分從前月君的風姿。現在這幅尊容還能被人惦記,實在叫他哭笑不得。強撐著站起來,他叉手深揖,對郡太守行了大禮:“我早已下定決心與石城百姓共生死。太守高風亮節,家中女郎皆巾幗,某已留下書信,某殉身後無需大葬,殊榮追封皆歸太守與女郎們。”
郡太守心動了,結親結冥婚之名不成的話,死後追封好像也不錯?
郡太守搓著手矜持地問:“依郎君看,下官能封個爵位嗎?下官的女兒們,能封個夫人嗎?”
遠處狼煙滾滾,夜幕下的荒原好似濃黑中破開一條口子,火光衝天下,飛馳騎兵如巨大猛獸的一排利齒,囂囂撲向敵軍的大本營。
崔玄暉踉蹌地走出陰影,來到月亮堪堪籠罩的一小團薄光中,他的唇已裂出血珠,卻還是用力笑著:“太守,看來今日你我命不該絕。”
寶鸞不懂軍事,不懂領兵打仗,但這不妨礙她救人。
她隻要將能領兵能布局的人放到那個位置上就行了。殺了吳都護後,以公主之名暫時任命新的都護——雖然有碰運氣的意味,但她也不是沒有一番考究的——至少這人不在崔玄暉的彈劾名單裡。
謝天謝地,此人沒有辜負她的信任:聽話,好使,能乾活。
新的都護對待公主如同千裡馬遇伯樂,被任命的第一天,當場發血誓表示此生願追隨公主左右。在他看來,公主一進城就騙殺了吳都護和其走狗,簡直大快人心,這份魄力,真乃英雄也!
本來他上前隻是想出頭領個小活,比如為公主當個向導,或者替公主找個舒適的邸舍,從未奢想餡餅竟會砸他頭上,而且不是一般的餡餅,是大大的餡餅。
當時公主問他,叫什麼名兒,以前領什麼官職,在西疆待多少年了。他如實回答後,公主輕飄飄一句:哦,那就你了。
那就你了。
自此他成了新的都護。
新都護心想,雖然沒有朝廷的任令,他這個都護不知道能當多久,但公主的知遇之恩,他永遠銘記於心,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一個一心想著報恩的人,激發出的潛能足以讓人大吃一驚。一夜的功夫,天還沒亮,賊軍被打得潰不成軍喊爹喊娘,新都護更是一馬當先,擒獲賊方首領。
新都護單膝跪地,向公主獻上賊首頭顱:“殿下,賊人在此,請殿下過目。”
寶鸞趕緊閉上眼,閉眼前不忘先扭頭——這樣看起來就是她嫌棄賊首麵目難看,而不是她怕看見血淋淋的首級。
都護府大半的官吏雖然都是她下令斬殺,但人好歹留了個全屍,按人頭數記功自有彆人去辦,也就沒人捧著腦袋給她看。可以說,造就了血淋淋事實的人,至今沒有目睹太過凶殘的場麵——就連班哥割喉喀什那次,他都預先用身體擋住了她的視野。
突然一顆新鮮的腦袋送到眼中,寶鸞忍住了才沒有吐出來。無奈,熱情的新都護還等著公主的激勵,她猛嗅幾口袖子裡藏著的香囊,才從新都護手裡抓過那顆麵目可憎的頭顱。
高舉,大喊:“亂臣賊子,人人誅之!賊首之屍,當挫骨揚灰!”
話畢,手一揮舞,頭顱拋擲出去。縱馬躍起,第一個踩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