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五月底。
韓憫回一趟桐州, 就耗費了大半個月。
也就是說,傅詢有大半個月沒看見他了。
此時傅詢看著他,隻覺得他好像又瘦了一些。前幾個月在永安城養的肉, 全都沒有了。
傅詢問:“可還順利?”
韓憫還沒來得及回答,傅詢騎著的駿馬就一個勁兒地往韓憫騎的馬那兒擠, 呼著粗氣, 用脖子蹭對方的脖子。
這匹馬酷似主人, 就像是知道傅詢的心思一般,對韓憫的馬十分親近。
韓憫有些怕它, 扯著韁繩,往後連退幾步,對傅詢道:“讓它停下。”
傅詢輕咳一聲,不太自在地低聲叱道:“停下。”
但是那匹馬根本不聽,使勁往韓憫那裡湊,韓憫試圖恐嚇:“誒, 不可以這樣, 後退!去——”
傅詢往回拽了拽韁繩,把躁動的馬匹拉住, 對上韓憫嗔怒的目光,他摸了摸鼻尖, 解釋道:“它自己要過去的, 與我無關。”
韓憫哼了一聲,這時, 後邊的馬車裡,韓識見馬車半晌沒動, 便用拐杖掀開簾子, 問道:“憫哥兒, 怎麼了?”
他坐在輪椅上,一掀開車簾,就看見騎在馬上的傅詢。
原來是他。
傅詢朝他善意地笑了笑。
——大哥好。
韓識卻麵色微沉,朝他抱了個拳。
正當此時,衛歸也帶著小隊人馬上前來了,他們各自騎著駿馬,身背弓箭。
傅詢對韓憫道:“你看,真是來打獵的。”
韓憫點點頭:“那陛下還繼續打獵嗎?”
傅詢咳了兩聲,似是不經意道:“既然遇到了,就一起回去罷。”
“嗯。”
他回過頭,正準備讓衛環他們重新啟程,卻看見他們都下了馬,站在地上。
哦,對,皇帝來了得行禮。
他原本也是要下馬的,但是傅詢的馬一打岔,他就忘記了。
還以為和之前一樣。
他想了想,正要下馬,傅詢就道:“不用麻煩了,走罷。”
於是他穩穩當當地坐在馬背上,傅詢調轉馬頭,與他並肩而行。
跟著皇帝來的小隊人馬,也都並到了隊伍裡,在馬車邊做出一副護衛的姿態。
傅詢轉頭看看韓憫:“你怎麼不給我寫信?”
韓憫道:“我寫了。”
“才寫了幾封。”
“我哪有時間天天寫信?就是寫了,也來不及送。”
這時蘿卜頭飛到他們頭頂,韓憫便抬頭道:“蘿卜頭,是吧?”
傅詢看了它一眼,悠悠道:“你把它當肥雞養,養得這麼重,自然是來不及送。”
韓憫小小地刺回去:“畢竟是禦賜之物,我哪裡敢怠慢它?”
見他這副模樣,傅詢隻覺得有意思。
他喜歡逗韓憫,就在於此,韓憫生著氣、氣鼓鼓的模樣,特彆可愛。
傅詢又道:“你不敢怠慢它,還敢跟我頂嘴。”
“臣不敢。”
他那樣說,韓憫自然有些惱火,氣呼呼地一拍馬屁股,要走到前邊去。
忽然又想起,這人是皇帝,他現在不能走到皇帝前邊去了,於是又放慢步子,轉頭去跟柳停說話。
“師兄,就快正午了,你在我們家吃了午飯,我再送你回去。”
“爺爺肯定要去你們家,要不要回家,我還要再看一看。”
“也好。”
韓爺爺的幾位老朋友見麵,肯定等不及他們家整理好,說不準這時候就已經在路上了。
韓憫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餘光瞥見傅詢就要過來,一扭頭,騎著馬又走了,隻留給他一個背影。
傅詢也不惱,頂了頂腮幫軟肉,麵上笑意明顯。
韓憫卻去找衛家兩兄弟說話,三個人並排而行。
衛歸看向他:“你可算是回來了。黑豚沒給你添麻煩吧?”
衛環朝韓憫使了個眼色,韓憫了然,道:“沒有,他挺好的,長大了就更穩重了。”
“彆了吧。”衛歸毫不留情地笑出聲來,“他是什麼樣子,我還不知道?‘穩重’這兩個字,一輩子和他挨不上邊。”
衛環不滿地喊了一聲:“哥。”
衛歸大笑,韓憫想了想,問:“聖上不是說你們來打獵嗎?這裡有什麼獵物?”
“我也不知,用過早膳,聖上就說要過來,大約是散心吧。”
“哦。”
卻聽衛環又道:“還有可能是為了躲著宋國公主。”
“宋國使臣還沒走?”
“哪有這麼快呢?起碼還要再待幾個月。那邊來了一個廣寧王,一個榮寧公主。那個廣寧王,仿佛是存著把公主嫁過來的意思,三天兩頭地請聖上赴宴,要不就是過來拜見。”
衛歸思忖著:“但是那個公主又怪得很,好像是不願意。所以總是冷著臉。”
韓憫問:“那聖上呢?”
“聖上自然也不願意,有幾次推辭不了,就去了,不過也是冷冷淡淡的。特彆沒意思,我跟在聖上身邊,無聊得很。”
“公主怎麼會不願意?”
“我也不知道,好像覲見的時候,她見著聖上,很驚訝的模樣。”
韓憫也疑惑,扭頭看了看傅詢,傅詢也轉過頭,看著他勾起唇角。
他心想,他生得高大英氣,竟然還把公主給嚇著了?
衛環繼續道:“這幾日廣寧王又派人來請,聖上全都推了,今早又來了一次,就出來了。”
“原來如此。”
韓憫還記得自己臨走時,與傅詢講起宋國使臣的事情,半開玩笑地讓他“男孩子一個人在家,要注意保護自己”。
卻不想他竟然這麼不擅長應付這些事情,被逼得躲出來了,還找了一個蹩腳的打獵的借口。
這真是太慘了。
這麼想著,韓憫看向他的目光,都帶了幾分同情。
他正要過去,卻有一個人騎著馬,從後邊上前來,到了傅詢身邊。
韓憫見狀,也就沒有過去。
見他這般,傅詢皺眉,又不便過去,隻聽見有人說了一句:“草民韓禮參見聖上。”
傅詢循聲回頭,斂了神色。
今日韓禮穿了一身緞子衣裳,整整齊齊地束著白玉冠,腰間彆著折扇,俊俏溫潤,頗有文人氣派。
他原本是不知道這個半途冒出來的男人是誰的,隻是方才隱約聽見韓憫與衛歸說話,這才明白。
聽他們說話,韓禮就忍不住心裡發笑。
什麼打獵?聖上分明就是親自來接韓憫的,偏偏韓憫和他的幾個傻朋友都看不明白。
同是讀書人,韓憫幼時常有才名在外。長大之後,他不用參加科舉,也不用先在地方任職,直接就在朝中任六品起居郎。
說實話,韓禮很羨慕他,也有些嫉妒。
如今有在聖上麵前露臉的機會,韓憫不要,甚至還接二連三地躲開。
想來也是,韓憫時常與聖上見麵,不在乎這些事情。
但他韓禮不一樣,他沒有做官的爺爺,也沒有名滿天下的老師,他得抓住這次的機會。
於是他低頭理了理衣襟,一夾馬腹,就上前了。
傅詢也不知道韓禮是誰,隻聽他說自己姓韓,想是韓憫的親戚。
沒有想與他多說的意思,傅詢微微頷首,道了一聲“免禮”,就要過去找韓憫。
韓禮又道:“草民是小韓大人的族兄,在桐州時,陛下曾吩咐桐州知州與草民照顧韓家。”
傅詢抬眼,隻應了一聲:“嗯。”
“這幾個月來,草民儘心儘力,不敢懈怠。”
“等回去之後,讓韓憫在宮裡挑幾樣東西給你。”
“照料同族,是理所應當。草民不過是儘自己的本分。”
“讓韓憫決定吧。”
他句句不離韓憫,韓禮心思活泛,很快就轉過彎來,知道傅詢看重韓憫。
又見他時不時往韓憫那裡看一眼,分明是想把韓憫叫過來。他想了想,轉而將話從整個韓家,引到韓憫身上。
“小韓大人得陛下如此看重,實在是他的福氣。偏偏他還不明白,以為陛下真是來打獵的,草民去把他喊過來。”
傅詢卻道:“他想同誰說話,就由他去。”
說完這話,他就往前走出一段路,與韓禮拉開距離。
韓禮一句“草民逾越了”還沒說完,他就已經走遠了。
韓禮回頭看了一眼韓憫,心下衡量一番,將他在聖上心中的分量再多添一分。
他原以為韓憫離京兩年,平素看他,又總是抱著韓佩、愛開玩笑的傻乎乎的模樣,卻不想,原來他在各處顯貴之中,甚至是皇帝那邊都混得不錯。
實是意外之喜。
這麼想著,他又騎著馬,去了韓憫那邊:“憫弟弟。”
衛歸聽見這樣的稱呼,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怪肉麻的。”他倒也不是惡意,不過是與韓憫開慣了玩笑,他也扭著身子,喚了幾聲:“呀,憫弟弟?憫弟弟?”
韓憫咬牙道:“住口。”
“怎麼他喊得,我就喊不得?”
韓憫一噎,韓禮溫和地說:“既然容易引得弟弟與朋友們吵鬨,那我以後就不喊了。”
*
臨近正午,回到永安城。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入了城,到了勾陳街。
韓憫在門前下了馬,快步上前,掀開行在前麵的馬車簾子:“爺爺,大哥,到家了。”
他將爺爺扶下來,衛家兩兄弟將韓識連帶著他的輪椅也搬下來,韓憫又走到第二輛馬車前。
“娘親,嬸嬸,已經到家了。”
裡邊的韓佩嘟囔道:“二哥哥怎麼不喊我?”
“好,佩哥兒,到家啦!”
他掀開簾子,韓佩從裡邊撲出來,韓憫順勢抱住他,把他抱下馬車。
看著娘親與嬸嬸安然下了馬車,他便抱著韓佩,走到爺爺身邊。
闊彆永安兩年之久,當日匆匆離去,而今站在舊宅門前,韓爺爺拄著拐杖,花白的山羊胡須抖了幾下,最終化作一聲歎息。
這聲長歎,吹散整整兩年的煙塵與迷障。
韓憫將佩哥兒放下,從袖中拿出宅院的鑰匙:“請爺爺開門。”
韓爺爺接過鑰匙,登上門前三級石階,將木門上的銅鎖打開。
門扇應聲而開。
韓家在永安的老宅也不大,看起來還有了些年份,不過這種住久了人的宅子,住起來才是最舒服的。
木門進去是石廊,左邊院子,右邊廳堂,再往裡就是書房與後宅。
院子裡的草木都換了新的,還沒有長成,恍惚回到韓爺爺年輕時,才將它們種下的時候。
一行人稍作整頓,吃了頓簡單的午飯。傅詢也沒回宮,賴在韓憫身邊,跟著蹭了頓飯吃。
及至午後,坐在堂前喝茶。
韓憫累了大半個月,忽然回到家,整個人都放鬆下來,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傅詢看了他一眼,便放下茶盞,道:“你們都休息罷,朕不過是來看看你們,也給你們添了麻煩,這就回去了。”
韓憫抱著爺爺的拐杖,忽然被韓佩推了一下,一激靈,就醒過來了。
韓佩道:“二哥哥,聖上要走了。”
“哦……好。”
他將拐杖遞給爺爺,正要扶他起來,傅詢卻道:“不用麻煩你爺爺了,你送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