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慶殿裡, 霎時安靜下來。
傅詢坐在高位之上,十二冕旒遮擋麵容,看不清楚表情, 但是沉默良久。
眾臣小心地放下銀杯玉箸,端正規矩地坐著。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聖上是不願意納榮寧公主為妃的, 原以為廣寧王碰了釘子就會退回去,卻不料他竟直接拿出了先皇的婚約。
他原本要以先皇為借口, 如今不納,反倒是忤逆了先皇的意思。
隻是這麼些年, 傅詢忤逆了先皇這麼多回, 仿佛就沒有一回順過他的意思。
他最不喜歡被人威脅,從前先皇以皇位要挾, 他也不曾妥協,甚至調動兵馬,要直接逼宮。
傅詢隻是看上去和氣些, 對韓憫還有些小時候的幼稚。
他在西北征戰這麼些年,朝堂爭鬥這麼些年,最後一級一級地登上萬人之上的寶座,雙手沾著敵人的血、宋人的血,也沾著兄弟的血,甚至險些要沾染父君的。
如今傅詢坐在高位上一言不發, 眾臣各自拉緊了心上那根弦, 隨時準備起身跪拜, 平息聖怒。
便是榮寧公主也察覺出不對, 掩在衣袖下的手握緊了。
偏那位宋國的廣寧王趙存, 一朝得勢, 便不知天高地厚,以為拿著那封婚約,就能逼他就範,還雙手舉著帛書,直愣愣地站在殿中。
也隻有站在傅詢身邊伺候的小太監知道——
小韓大人的手都被聖上捏紅了!
借著桌案遮擋,傅詢的一隻手覆在韓憫的手上,自覺或不自覺地握得很緊,韓憫有些疼,此時怕打擾他,也不敢出聲,隻好忍著。
小太監看得十分心疼。
而後傅詢轉頭看向坐在下首的信王李恕,朝他擺了擺手。
李恕會意,起身上前,自趙存手中接過帛書,草草看了一遍。
那卷帛書很簡單,不是什麼正經聖旨,隻是用絲帛雋寫的東西。
李恕為異姓王,從前很得德宗皇帝與先皇信任,自然認得先皇的字跡與印鑒。
他將帛書看過一遍,便雙手捧著帛書,呈到傅詢麵前。
“陛下。”
他朝傅詢點了一下頭,是真的,並非宋國偽造。
傅詢接過來看了一眼,然後就丟給韓憫。
韓起居郎應該儘職儘責地把這件事記錄下來,但這時他的手還被傅詢握著,掙也掙不開。
他隻好用右手將帛書擺正,自己也認真地看了看,將其中字句琢磨了兩遍。
沉吟半晌,傅詢最後道:“此事原是先皇與宋君自作主張,朕從前並不知曉。有一事,朕還想告知廣寧王,其實朕多年前在西北征戰,於體有……”
韓憫猛地抬起頭,瞪得圓圓的眼睛震驚地看著他。
這皇帝為了拒婚,什麼胡話都說得出來。
他連忙咳嗽一聲,另一隻手覆在傅詢的手上,拍了拍,讓他安心。
傅詢原想著先把這件事情揭過去,然後再同韓憫解釋,不想韓憫這麼在乎他,也拍拍他的手,低聲道:“無妨,回去再跟你解釋。”
韓憫抽出自己的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起身,在傅詢麵前站定,廣袖上下一翻,作了個揖。
“對此婚書,臣有三件事不明,想請教請教宋國廣寧王。”
傅詢知道他嘴上功夫厲害,想是在帛書裡發現了什麼可做文章的地方,也順著他的意思,道:“你且說來聽聽。”
韓憫再揖了一揖:“是。”
他上前捧起帛書,走下玉階,站在廣寧王麵前三步開外的地方。
他低頭看了看帛書:“頭一件事,敢問廣寧王,這封婚約,可曾告知我們聖上?”
趙存道:“婚約由齊國先皇與我父皇擬定,擬定之時,齊國新君並不在永安,現在看來,齊國先皇在事後也不曾告知聖上。這應當是齊國先皇的疏忽,與我宋國無關。”
“原來如此。請問王爺,這封婚約如何擬定?先皇在位之時,宋君不曾來訪,可是有人在其中牽線搭橋?”
趙存一拱手:“我姑姑元珍公主入齊國先皇後宮,被封元妃。先皇某日為聖上婚事煩憂,所以我姑姑舉薦自家公主,定下婚約。”
憑他能講出這樣的話,大概也是宋君教他的。
韓憫點點頭:“好。那第二件事,敢問廣寧王,這封婚約,可曾真真切切地提到過我們聖上?”
趙存仰著頭:“自然是提到了的,那婚約上‘齊國新君’四個大字明明白白。”
“是啊,隻是‘齊國新君’,卻沒有我們聖上的名諱。”
“誰是‘齊國新君’,如今誰坐在那位置上,還不夠明白麼?”
“這位‘齊國新君’,確實不是我們聖上。”
韓憫將帛書翻轉過來,指著左下角的年歲落款。
“這封婚約擬定於我大齊淨澄元年。淨澄,是先皇的年號,淨澄元年,誰才是齊國新君?恐怕不是我們聖上吧?”
“這……”
“這封婚約上,隻寫定了齊國新君與宋國公主的婚事,若是指給我們聖上,為何不明明白白地寫清楚?”
這自然是因為先皇與宋君所想不同。
先皇看重出身,一開始就屬意傳位於傅詢,添這一個婚約,是為了讓他服順。
而宋君是為了日後宋國公主能再嫁入齊國鋪路,卻又不知道幾個王爺裡,最後誰會是皇帝,才想了這個折中的法子,擬定時寫了“齊國新君”。
如今卻被韓憫發覺,加以發揮。
將所謂的齊國新君變作先皇。
朝臣們都思忖著,怕不是元妃要把自己的侄女弄進宮來爭寵,才出此下策,如今又拿婚約來說事兒,要往新皇的後宮裡塞人。
宋君料不到還有這樣的事情,廣寧王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支吾了半天。
韓憫最後道:“第三件事,宋國自詡中原正統,怎麼如今,與西北蠻夷和親和多了,竟也學起他們的規矩來,上趕著要讓我大齊和親?”
在傅詢征戰西北,將西北蠻夷驅逐之前,宋國常常與西北和親。
西北貧苦還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西北的婚俗。
父妻子承,兄妻弟繼。
韓憫先將“齊國新君”的名頭扣到先皇身上,再說起宋國正統的名號,倘若宋國再執意要嫁公主,就是將原本要嫁給先皇的妃子,再安排給新君。
豈不是辜負了這麼些年正統的名號?
趙存指著他:“你……你……”
韓憫一身紅衣,在燭光下分外豔烈,嘴角噙笑,有些譏諷的意味。
他平素看起來溫溫和和,身子又弱,跑兩步喘三喘,隻有文人打罵仗的時候,才露出自己的爪子,“張牙舞爪”。
眼看著趙存要發作,傅詢適時道:“小韓大人說得有理,這也是朕想說的。”
韓憫暗中癟了癟嘴,放屁,你哪裡想得到這個?你明明是想說彆的亂七八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