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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無話可說,兩個人就安安靜靜地坐在棚子裡,直到韓憫帶著吃食回來。
折騰這許久,早已過了正午。
簡單地吃了點東西,太醫與驗屍官就來複命了。
梁老太醫上前一步:“稟陛下,陛下所用的馬具,確實有銀珠草汁液泡煮過的痕跡。臣等解剖公主所騎的馬,在馬胃裡發現了未消化的雉尾花根莖。”
“兩者藥性衝突,想來是經過了半場比賽,陛下的馬匹出汗,銀珠草的氣味全部散出,引得公主的馬匹發狂,致使公主墜馬。”
傅詢道:“這兩種藥草,在永安城藥房中可有售賣?”
“自然是有的。馬具皮革堅硬,要用銀珠草完全泡煮入味,所用藥草定然不少。”
“吩咐人去查。”
“是。”
他們退下之後,溫言與楚鈺也來了。
兩人彎腰作揖,溫言道:“稟陛下,在盤查時,發現一人鬼鬼祟祟,頗為可疑,已經把人扣下了。”
楚鈺也道:“陛下,在封鎖出口時,臣也發現有一個人不太尋常,也已經將人扣下了。”
“都帶上來。”
侍衛押著兩個人上來,一個是季恒,信王爺李恕的侄子,還有一個他們也都見過,是廣寧王趙存身邊的小廝。
見到他,榮寧公主的心也涼了一半。
兩人都高呼冤枉。
早已知道內情,也不想聽他們辯解,傅詢道:“既然可疑,就帶下去審吧。楚鈺,你之前不是說一直想做大理寺卿嗎?這兩個人就交給你審。”
楚鈺笑著作揖:“臣遵旨。”
傅詢又道:“公主養傷,不便出門,他們的口供,記得送一份到驛館。”
“是。”
榮寧公主心思細密,但仿佛仍對趙存抱有半分希望。
“這樣不免麻煩楚大人,不如我也派一個人,與楚大人一同審訊罷?”
傅詢倒是爽快:“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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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下今日在場所有人的名姓,馬球場的出口開放了。
聖上先行,傅詢與韓憫坐在馬車裡,往回城的方向去。
韓憫蹙著眉,全然沒有來時的好心情。
傅詢捋了一把他的頭發:“你在想什麼?”
韓憫看向他,正色道:“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這件事?”
傅詢收回手:“朕不知道。”
韓憫湊近了,漆黑的杏眼認真地盯著他:“我再給你一個機會。你早就知道了,這件事情也在你的算計之中,是不是?”
隻要對上韓憫的眼睛,傅詢就敗下陣來,他閉了閉眼睛:“好罷,朕是早些時候就收到消息了。你怎麼看出來的?”
“你從一開始就不對勁。我幫你綁襻膊的時候,你跟我說‘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出來’,你根本不會說這種話,除非一開始你就知道等會兒會有一場混亂。”
傅詢笑了笑:“我不會說這種話?那我會說什麼?”
韓憫清清嗓子,學他的模樣:“你會說‘嘖,韓憫,等會兒注意看我英武的模樣’。”
“我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話?”
“每次。你每次和傅讓、衛歸他們一起玩兒,都這樣告訴我。”
“是嗎?”傅詢咳嗽兩聲,斂了神色,“朕不記得了。”
“這個馬場是小叔叔辦的,他本不愛這些玩樂,如果不是你的意思,他怎麼會辦?況且,既然是他辦的,你在他的馬場裡出了事,事發之後,他不請罪,反倒和你站在一塊兒,你二人分明就在事前通過氣。”
傅詢連連點頭:“是。”
“還有,出事之後,先趕到你身邊的分明是彆人,你偏偏等小叔叔來了,才把畫杖丟給他。木頭的畫杖打不了馬,當然要灌點金屬才能,你怕彆人知道你的畫杖比其他的重,所以隻能丟給小叔叔,是嗎?”
“是。”他承認得倒是爽快,還捏了捏韓憫的臉,“小叔叔和我也不如你,小聰明。”
“彆鬨了。”
韓憫沒好氣地拍開他的手,往邊上挪了挪,撐著頭,靠在馬車的窗戶邊,垂著眸繼續想事情,也沒再看他。
傅詢一點一點地挪過去,坐在他身邊,肩膀稍微傾斜,放在韓憫歪著的腦袋下邊,看起來就像是韓憫靠著他的肩膀。
他問:“你又在想什麼?”
韓憫坐直了,捏緊拳頭,在他眼前晃晃:“我想跟你打架。”
傅詢坐得端正:“怎麼了?”
“雖然你早知道這件事情,但是銀珠草和雉尾花兩味藥的分量還是足的,你怎麼就敢……”
他不敢再說下去,憤憤地舉起拳頭,傅詢用受傷的右手握住他的手:“傷口好像又裂開了,疼得很,你看看。”
韓憫收回手,咬著牙道:“不看。你也知道傷口會疼?”
傅詢往後一倒,靠在馬車壁上,抽了一口涼氣:“朕好疼,你還說這樣的重話。”
韓憫看看他,最後還是朝他伸出手:“我看看。”
趁著他低頭看傷口,傅詢瞧著他的發頂:“那你有沒有注意看我英勇的模樣?”
他冷哼一聲:“沒有。”
“你在擔心我?”
韓憫一頓:“……沒有。”
傅詢還是喜歡逗他:“我看見你哭了。”
韓憫直接鬆開他的手:“我沒有。”
和從前逗他生氣不太一樣,傅詢這回沒想讓他生氣,但不妙的是,他好像還是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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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憫坐得離傅詢更遠,仍舊撐著頭發呆。
馬車好像走了好久,還沒有把他送到家。
他掀開簾子,才發現繞了路,從城北繞了一大圈。
“傅……陛下,怎麼繞路了?”
傅詢神色坦蕩:“許是底下人沒注意,你彆著急,馬上就到了。”
見他麵色不似作假,韓憫也緩了神色,思忖著,重又講回馬球場裡的事情:“這件事情,是誰做的?趙存和季恒?”
“嗯。”
“他們兩個怎麼攪和到一起去了?”
“物以類聚罷了。”
“可這是弑君之罪,季恒沒有這個膽子。不過馬球場應該是趙存借他的手辦起來的。”
“對。”
“那就看,能不能從他和那個侍從嘴裡審問出什麼了。可是趙存應該會隨便推一個使臣出來了事。”
傅詢的手又悄悄摸上他的肩頭,用指尖繞著他的頭發:“就算定了趙存的罪,能判他死罪,於宋國而言,不過是死了一個廢物王爺,無關緊要。”
“那陛下的意思是?”
“榮寧可用,如今他二人兄妹離心,就是最好的結果。”
“那趙存呢?要拿他怎麼辦?”
傅詢想了想,卻似乎答非所問:“我從前在西北帶兵,宋國的西北十五重鎮,水草豐美,很適合養馬。”
韓憫有些疑惑:“嗯?然後呢?”
“趙存早晚會在大齊犯下大罪,宋君為平息天子之怒,則會親手把西北十五重鎮的輿圖,交到朕手裡。”
見他還在發愣,仿佛不太明白,傅詢心情大好,揉了揉他的腦袋。
“攻城略地,不費一兵一卒,此為蠶食。”
小文人,這些事情太臟了,你不用碰,等我把天下整理好,再好好地交到你手裡。
要休養生息,要教化開蒙,都隨你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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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許久,馬車終於抵達韓家。
韓憫斂起衣擺,跳下馬車,俯身作揖,恭送禦駕。
傅詢也不急著走,掀開簾子與他說話,伸出右手:“韓憫,朕的手又疼了。”
“回去之後,陛下請梁老太醫再重包一遍吧,好像是有些散開了。”
“嗯。”
再纏著韓憫說了兩句話,傅詢一抬眼,正好看見打開的木門裡,韓識坐在輪椅上,正擺弄一柄峨眉刺。
衛家兩兄弟給他弄了很多適合在輪椅上把玩的新武器,這是其中一個。
韓識推著輪椅上前。
在木門裡停下,取下搭在輪椅上的拐杖,他竟然撐著拐杖,緩緩地站起來了。
傅詢看見,笑著對韓憫道:“大哥的腿好了?”
韓憫回頭,韓識拄著拐杖,雖然走得慢,但是走得很穩當。
韓識拿著拐杖的手握緊。哪個是你大哥?彆亂認親戚。
他麵上不顯,笑了笑:“參見陛下。”
而後他看向韓憫:“讓你送個裁縫,你就跑出去玩。如今這世道,一個人出去玩太危險了。正好,衛歸送了我一個峨眉刺,還有一冊圖譜。等會兒教教你,出門在外,也好防身。”
韓憫小聲嘀咕:“我不想學。”
韓識舉起武器:“嗯?”
韓憫往邊上一躲:“學就學,學就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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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宮,傅詢的第一件事就是傳召衛歸。
衛歸還以為是為了馬球場裡的大事才召見他,結果傅詢卻說:“以後再不要給韓識送武器了。”
衛歸一向心直口快:“韓大哥腿傷久久未愈,一個人待著悶得慌,臣送些武器,也好替他解悶。再說了,那些武器又沒有紮到陛下身上,陛下操什麼心?”
傅詢麵無表情,冷冷地瞧著他。
那些東西早晚紮到朕的身上,就是不知道韓憫會不會心疼。
若是惹得韓憫心疼,那還劃算。
傅詢心裡想些胡七胡八的事情,忽然好想看韓憫哭。
他謀劃得了宋國十五重鎮,自然也能惹得韓憫眼睛紅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