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腳步一頓,忽然想起韓憫怕黑:“點蠟燭,房裡每一處都要照亮。”
*
外邊的動靜鬨得這樣大,家裡的老人家喊了一個侍衛進來,這才知道出了什麼事。
下著暴雨,又不方便出去,怕添亂,隻好在家裡做些準備。
梁老太醫捧著自己的藥箱,一遍一遍地清點裡邊的急救藥丸,讓燒了熱水與薑湯。
幾個老人家焦急地在堂前踱步,佩哥兒被送去和娘親在一起,元娘子絞緊了手裡的帕子,好幾次衝到門前去看,最後隻淋了一身的雨回來。
韓爺爺想了想,拄著拐杖,去了對門的溫府。
那時韓禮還趴在溫家堂前,右手上兩個血窟窿,還往外流著鮮血,淌了一地。
寧學官與兩個侍衛看著。
見老韓史官來了,寧學官羞愧道:“老韓大人,我實在是……我這張老臉……”
韓爺爺擺手:“不關你的事。”他看向韓禮:“你做了什麼?”
韓禮自然不會回答,老韓史官也不再問他,捏著拐杖,臉色陰沉。
柳老學官在堂中踱步,忽然看見放在桌案上的幾張紙。
他拿起來看了一眼。
他是韓憫的老師,韓憫是他一手教出來的,他怎麼會認不出韓憫的文風?
況且這篇文章,韓憫在來永安時,就在他麵前,沒有停頓地默寫出來給他看了。
柳老學官將東西往案上一拍,看向韓禮,登時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隨手拿起茶盞,擲在他身上,啐了一聲,咬著牙憤怒道:“白眼狼,你也配!”
旁人不明就裡,尤其是寧學官。
“柳前輩,這是?”
柳老學官拍著案上的文章:“這是誰的文章?”
“這……”
“這是憫哥兒的文章。他年初在我那兒默寫了一遍,現在還在我的書房裡放著。”
柳老學官看向韓禮:“你也配?”
韓禮壓根沒想到,這篇文章韓憫早就給彆人看過了,他做了這麼多,最後還是被發現了。
這時門外傳來動靜,外邊進來兩個侍衛,朝他們抱了個拳:“幾位大人,小韓大人找到了,聖上帶他回了韓府。”
幾個老人家匆匆往對門的韓家趕,而那兩個侍衛上前,要把韓禮拖下去。
聖上還吩咐了,把韓禮押進水牢,細細地審。
水牢分做上下兩層,上層是牢房,下層是水,人在水牢裡,隻能站著,不能坐下休息,否則就會溺斃在水中。
與進了水的地窖十分相似。
韓禮沒有怎麼反抗,就被他們拖走了。
動作時,從他袖中落出來一把匕首,兩個侍衛交換了一個眼色,將匕首收起來,作為證物。
*
韓憫房間的門緊閉著。
楚鈺用乾淨巾子擦了把臉,對韓爺爺道:“聖上在裡邊幫惜辭換衣裳,應該快了。”
韓爺爺拄著拐杖,皺著眉,目不轉睛地盯著房門,抬手推開不知道是誰遞過來的巾子。
韓識坐在輪椅上,也沒管濕透了的衣裳,兩隻手按在輪椅扶手上,不自覺扣緊了。
不多時,房門從裡邊被打開。
傅詢隻匆匆披了一件乾淨衣裳,大約也是怕把韓憫身上再弄臟。
他語氣如常:“梁太醫進來看看。”
所有人都堵在這裡,也是添亂,於是旁人都去了溫府,而韓家人進來看了一眼。
梁老太醫將藥箱放下。
韓憫已經換上乾淨的衣裳,平躺在榻上,雙眼緊閉,嘴唇蒼白。
分明身上在發冷,額上卻全是汗珠。他緊緊皺著眉頭,在睡夢之中,也很不安穩。
他張了張口,用氣聲囈語道:“娘,娘……”
元娘子就坐在榻邊,擰乾帕子,幫他擦臉:“娘在呢,娘在呢。”
梁老太醫先輕輕撥開他的眼皮,看了看眼珠,從藥箱裡拿出一個小瓷瓶子,給他喂了兩顆急救的藥丸。
他拿出脈枕,元娘子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把韓憫的手腕放在脈枕上。
梁老太醫回頭看了一眼。
這時韓爺爺拄著拐杖,坐在旁邊的小榻上,眼睛直朝這兒望。韓憫養的那隻小白貓,渾身也濕漉漉的,體型小,蹲在角落裡,也沒什麼人注意到他。
而傅詢與韓識兩人,一站一坐,一動不動,也眼巴巴地望向這邊。
梁老太醫收回目光:“你兩位還是快去換身衣裳吧。”
兩人都沒動。
他想了想,繼續道:“弄得屋子裡都是濕氣,憫哥兒該難受了。”
兩個人和一隻貓蹭地一下,同時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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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裡人動作很快,傅詢才出去,總管太監就領著人在外邊候著了,東西準備得很齊全。不單帶來了乾淨衣裳,還帶來了傅詢特意吩咐的十來支大紅燭。
這種紅燭點起來很亮,隻消兩支,就能把韓憫的房間照得亮堂堂的。
外邊在下雨,害怕沾水,還是包裹了好幾層,小心再小心地帶過來的。
跟著一起來的,還有太醫院的太醫方士。
傅詢的動作很快,在隔壁房裡匆匆換上衣裳,又快步走回韓憫房裡。
仍舊站在榻邊守著。隨後換好衣裳的韓識、把皮毛上的雨水甩乾的係統也回來了。
或站或坐,連成一條直線,守在榻邊,一動不動。
梁老太醫還在給韓憫診脈,捋著胡子思忖了一會兒,最後收回診脈的手,要去寫藥方。
元娘子把韓憫的手放回被子裡。
這時韓憫已經不說話了,也沒有彆的反應,隻是靜靜地躺著。
韓爺爺起身上前,看了一眼,對傅詢道:“今日麻煩陛下了,這兒病氣重,還是先請陛下……”
傅詢看著躺在榻上的韓憫,不曾移開目光,定定道:“他等會兒肯定要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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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房裡兩支紅燭,將四周照得亮如白晝。
給韓憫灌了一碗熬好的湯藥下去,也不見他醒轉,身上發冷出汗的症狀也不見好。
梁老太醫再給他喂了幾顆藥丸,又給他多添了一床被子,甚至還在房裡放了一個小小的炭盆。
他也沒有什麼反應,不像從前生病那樣,會把吃下去的藥吐出來,會說些胡話,就那樣躺著。
梁老太醫說不要緊,但是什麼時候醒來就不一定了。
直到深夜,一場秋雨停歇,愈發泛涼。
韓爺爺與元娘子守了許久,都被梁老太醫勸回去了。
隻有傅詢與韓識還熬著。係統原本就不用休息,韓憫一直沒有意識,它也回不去,隻能附在貓的身體裡。
兩個人和一隻貓都盯著床上的人,韓識接替了元娘子的位置,一遍一遍地給他擦臉。見他唇角乾裂,又換了塊帕子,沾了點清水,給他潤一潤嘴唇。
隻是這樣重複動作,內侍一遍一遍地來回換水。
傅詢坐得挺直,想到他上回來永安時,也病了一場。迷迷糊糊的,纏著人要寫字,一定要在案前寫字才能睡得著。
今日他真是睡得沉了,沒哭也沒鬨。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韓識回頭道:“陛下去歇一會兒吧。”
傅詢卻道:“大哥腿腳不便,還是大哥去歇著吧。”
這回倒沒計較傅詢喊他什麼,韓識也沒有再說話。
他一定要留下,趕也趕不走。
傅詢雙手按在膝上,麵色尋常。
長夜漫漫,韓憫也不怎麼折騰人,傅詢瞧著他,想了很多的事情。
想起上回他生病時,是怎麼照顧他的。
也想起那回把他從恭王府裡帶出來,又是怎麼照料他的。
最後卻想到很久遠的一件事情。
小時候韓憫身體就不好,有一年秋天,德宗皇帝原本要帶著他們去獵場玩一圈,結果韓憫病了,也就沒能去成。
傅詢跟著去了獵場。
當天去,當天就在德宗皇帝的指引下,獵得一隻野兔。讓工匠把兔子處理好,他就放著滿山的兔子不要,卻非說要跟韓憫炫耀,當天夜裡就騎著馬趕回來了。
他抓著兔毛,悄悄溜進韓家,鑽進韓憫的房間。
韓憫的病好些了,蓋著厚厚的被子,睡得正香,結果傅詢把他搖醒,讓他看看兔毛。
韓憫睡眼朦朧:“你有毛病?”
傅詢咬著牙不說話,想著他生病,不跟他計較。學著梁老太醫的模樣,探了探他的額頭:“你好了嗎?”
“沒有,我要睡覺,你出去自己玩兒吧。”
“他們都在獵場,再說了,都這麼晚了,沒有什麼好玩的了。”傅詢正色道,“我也要睡覺。”
韓憫困得厲害,不想跟他多說話,就往裡邊挪了挪:“那你上來吧。”
傅詢應了,歡歡喜喜地掀開被子,挨著他躺下:“你身上好暖和。”
韓憫無奈道:“我在發燒。”
第二天一早,過來看看弟弟的病情的韓識一隻手撩起帳子,看著不知道什麼時候爬上床的傅詢,神色複雜。
最後韓憫的病在那天晚上好了,梁老太醫說,可能是傅詢總是抱著他,給他悶了一身汗,然後就好了。
而那隻兔子的皮毛,在這個冬天,就到了韓憫的衣領上。不過他一直不知道。
這時仿佛還像小時候一樣,韓憫病了,躺在床上睡覺。
夜色更深,韓識把帕子遞給他:“麻煩陛下幫忙照料一會兒,我出去一趟。”
傅詢回神,接過帕子,坐到韓憫身邊。
他回頭看了一眼,韓識搖著輪椅離開,他悄悄掀開韓憫身上的被子,握住他的手。
如果不是那回他和韓憫一起睡,被韓識蒙著被子揍了一頓,他這會子就爬上韓憫的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