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荒路上兮娘身體虧空,生下的小閨女小小一團,還沒有穆七林的手掌大。小嬰兒手腳蜷縮著,哭聲微弱的讓人聽不真切。
穆月一夜又一夜地看著妹妹到天亮,他怕,怕小鬼偷偷的帶走他的妹妹。
兮娘摸著穆月的眼角,他眼睛裡全是密密麻麻的血絲,“月兒,娘知道你害怕,可是人不睡覺是不行的。”
穆月看向兮娘,眼神腐朽暗沉。他閉上眼睛就會看見他們,看見他們趴在他的身上撕咬,他慢慢地變成一灘灘汙濁惡臭的腐肉。
看著妹妹,他才有力氣繼續像一個正常人一樣活著。
兮娘心神絞痛,雙手顫抖著捂住他的眼睛,“忘記他們,不要想,你還有妹妹。”
穆月看向妹妹,腐朽暗沉的眼神漸漸癲狂執拗,喃喃自語地重複著娘的話,“我還有妹妹,我還有妹妹,……”
兮娘緩緩閉上眼睛,把所有的悲痛都壓入心底,等待爆發瘋癲的那一天。
病弱的小嬰兒積攢了許多天的力氣,終於睜開了眼睛,烏溜溜的大眼睛循著聲音轉向穆月。
病態的喃喃自語戛然而止,渾濁瘋狂的眼神驟然平靜,穆月呆呆地看著妹妹,一切都空白了。
小嬰兒輕弱的呼吸牽動著他們的呼吸。他們心底黑暗危險的深淵,萌發了一朵嬌弱的小白花,散發著溫潤的熒熒暖光,悠悠地搖晃著,打破了深淵的絕望死寂。
小嬰兒白玉扣般的小手抓住了哥哥的手指。這用完了她所有的力氣,又安安靜靜地睡了過去。
院落寂靜,所有人都輕手輕腳。穆七林扛著斧頭和枯樹到空曠的街邊砍柴。來往行人看到他的半截腿,露出異樣的眼光。這些輕蔑的眼神也影響不到他的好心情,他滿腦子都是他剛剛睜開了眼睛的小閨女。
穆月看著妹妹,直到眼睛乾澀疼痛才緩緩地眨一下。他的手指被妹妹攥了一天,他就這般看了妹妹一天。
明月掛枝,穆月的臉蒼白憔悴,美如豔鬼。他慢慢地枕到妹妹的小枕頭上,貼著妹妹小小的軟軟的臉,聽著妹妹輕輕的慢慢的呼吸聲,感受著著妹妹暖暖的溫度,幾個月積累的困倦襲來,他趴在妹妹的身邊昏睡了過去。
兮娘輕輕地親一下小女兒的腳背,看著小女兒不再青白的臉,眼裡無聲無息地開出一朵月芽。小女兒在,家在。小女兒不在了,這個家便成了陰暗潮濕的墓穴。
這一夜,穆月混混沌沌地做著重複的夢,他依然是一灘腐臭不堪的血肉,被啃噬,被撕咬。當猩紅的血肆意地染紅每一寸土地時,一團軟軟綿綿的小東西闖了進來。他凝視著小東西,模模糊糊地知道這是妹妹。
小嬰兒弱弱的哭聲驚醒了穆月,穆月猛然睜眼,被白光刺痛,恍惚到他睡了一夜。
穆月眼神木訥渾濁地看向妹妹,對上妹妹烏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心神慢慢清明,被妹妹填滿。
柳娘藏下擔憂,嘴角牽出一抹笑,輕柔地放入穆月的懷裡,“你抱一會,我去送飯。”
自從兮娘改了蔥油餅的醬料,蔥油餅的生意漸好,可來來回回吃蔥油餅的就那幾個人,他們還是午飯點收攤回來。穆大林和穆七林兄弟倆一大早出攤賣蔥油餅,已經過了飯點半個時辰還沒有回來,她得去看一看,汴都達官貴人多,彆是遇見了什麼事。
柳娘匆匆出門,兮娘追出去給她一包藥粉。
來到汴都的這幾個月,她不再研究醫術,隻研究毒術。醫術救得了他人,救不了家人。毒術救不了他人,能保護家人。
她若是能早些覺悟該多好。
她老爹行善積德一輩子,救了一個有冤情的流放犯人,被知府遷怒打成重傷。他臨死前盯著滿牆的醫書說,這世道把人逼成瘋子,神醫救不了瘋子。
她在女兒脈搏停滯的那一瞬間,她也瘋了,她要讓整座城為她女兒陪葬。
兮娘埋下無色無味的藥粉,栽上一棵小棗樹,慢慢洗手換衣。這些藥粉若能永不見天日,是她的福氣,也是所有人的福氣。
兮娘進屋,看見渾身僵硬的穆月抱著妹妹一動不動,妹妹打著小哈欠,乖乖的,不哭不鬨。兮娘淺笑著上前抱起妹妹,低頭看她白嫩嫩的小臉蛋,怎麼看都看不夠。
穆月很快發現妹妹喜歡聽他和娘的聲音,每次他和娘說話時,妹妹會撲騰她的小手小腳。
兮娘左手抱著小女兒,右手舉著醫書,慢慢地讀藥草。她丟棄不用的醫書又以這樣的方式回到了她手裡。
兮娘幼時喪母,被老爹一個人帶大,小時候穿男童的衣服跟在老爹身邊做小藥童,來紅後在家熬製藥丸,沒有學過針線活。柳娘幼時進入青樓,學的都是討好貴人的琴棋書畫,也沒有學過針線活。
兩人嘗試著給未出生的小心肝縫小衣服,小衣服還沒有做好,上麵全是被針紮出的血點。穆月默默拿起針線給妹妹做小衣服。他心細敏銳,隻仔細看了看嬸娘年少時買的荷包,就在妹妹的小衣服上繡出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小兔子。
春日午後的陽光恬靜悠長,念書聲溫柔輕緩,小裙子上的小白兔栩栩如生。
柳娘和兄弟兩人回來了,一臉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