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腿斷了,他沒怕死。來到這裡拖著半條腿賣蔥油餅,他沒怕旁人的奚落嘲諷。現在他怕了,怕他兒子沒了脊梁骨。他不懂琴,可他在茶樓裡聽過悅女琴。那悅女琴是宮裡的侍寢太監取悅太後發明的二十四弦琴,是南風樓裡男寵學的靡靡之音。誰家正經孩子學這些?
兮娘閉著眼睛,聲音沙啞道:“悅女琴音色清越靈動,不比任何一個樂器差。”
穆七林抹一把臉上的水,“漏雨了。”
嚶嚶的嬰兒哭聲打破了房間的死寂。
穆月又一次從重複循環的噩夢了驚醒,怔怔地看著想要吸走所有神智的黑夜。嬰兒的哭聲讓他渾濁癲亂的眼睛動了動,行屍走肉般起身走到妹妹麵前。
兮娘把小女兒塞到兒子懷裡。妹妹的氣息讓他一個激靈,癲亂的眼睛倏然清醒。
兮娘按壓下看到穆月真實病態後的驚懼,輕聲:“房間漏雨,你帶著妹妹睡覺。”
穆月離開,兮娘無聲流淚。
穆七林握住她的手。
兮娘泣不成聲:“我不知道我們兒子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
穆七林鼻子澀脹,摟住她,輕輕地拍她的背,“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我沒有保護你們。”
兮娘聲音裡全是無能為力的恐懼:“我不懂巫,我治不了。”
“爹說過,巫都是騙人的。兒子隻是睡迷瘴了,他抱到妹妹就好了。”
漫長的寂靜中,急促失序的呼吸漸漸平緩,兮娘看著油燈下的小白兔繈褓慢慢平靜。月兒還有妹妹,他會好的,一定。
“我們兒子不會變成不男不女的玩物。”兮娘幽深的眼睛帶著狠,“我們兒子將淩駕性彆之上。”
被雨水泡濕的小白兔布偶無辜地躺在桌子上,小嬰兒抱著哥哥的手睡得酣甜。
沒有月光的夜,什麼都看不見。穆月的神智沒有被漫無邊際的黑夜奪走,他靜靜地看著黑暗中的妹妹,不知不覺地睡著。夢魘中,他仍在看著妹妹,猩紅腐臭中的白團團。
穆月被走街串巷的小販叫賣聲吵醒,第一眼看向妹妹。
小嬰兒被女蝸娘娘一天一天地精雕細琢,越來越漂亮,霧蒙蒙的眼睛裡今日揉入了光,亮晶晶地看著哥哥。
小嬰兒亮晶晶的眼睛落入穆月的眼中,讓他暗黑腐朽的眼睛中有了微光。
昨夜大雨清洗了大地的汙濁,處處鮮亮。
院落裡,穆七林正用砂石打磨琴桌上的木刺。他一大早起來沒有修屋頂,先做了琴桌。他聽兮娘的話,做了一個不同尋常的琴桌,穆月可以抱著妹妹撫琴,也可以把妹妹放在琴桌上。琴桌旁放著一高一低兩個琴凳,高的琴凳是給妹妹做的,可以卡在琴桌上。
空蕩蕩的房間有了琴桌和琴凳,穆月坐在琴凳上,低著頭,定定地看著手,沒有焦距的眼睛宛若深淵前的死魂。
穆七林和兮娘進屋,兮娘走在前,抱著小女兒,穆七林走在後麵,抱著悅女琴。
“爹出去賣蔥油餅發現越是學問高的,眼神越是包容和善。那些碎言碎語的人都是沒學問的。咱不去在意,咱問心無愧就是堂堂正正的人。”穆七林放下悅女琴,揉一揉兒子的頭,眼中沒有一絲陰霾,“人有千般活法,隻要能帶著妹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是好活法,就是爹驕傲的兒子。”
“我們嬋嬋先來。”兮娘握著小女兒的手,放在琴弦上,彈出第一個音。
柳娘拿著琴譜進來,兮娘把小女兒塞穆月懷裡。
妹妹在睡覺,穆月想要快些結束教學,抱著妹妹用力記住所有的細節。他的細心和敏銳讓他跳過了初期的雜亂噪音,直接彈出了舒暢柔和的曲調。
柳娘抱著嬋嬋走出房間,兮娘接過小女兒,給柳娘一杯潤喉茶,“學的怎麼樣?”
“學得非常快,他對聲音的變化極其敏銳。”柳娘在樓裡見過的樂師都沒有月兒的這份敏銳,“他很想快些學會,我會的都教給他了。”
夜晚,穆月麵無表情地看著琴弦,手指機械地彈著,紅腫的手指染紅了琴弦,他依然無知無覺地彈著。
柳娘聽著重複了許久的琴音,憂心地看向穆月的房間,實在放心不下,穿上衣服走出房門,看見兮娘抱著嬋嬋推開了月兒的房門。
柳娘想到兮娘傍晚出門買的童謠曲譜,含憂的眼神被柔笑取代,放心地回屋睡覺。月兒心裡沒有自己,有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