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一開站在門口與江鴿子對視,他心裡陣陣的揪著難受。
能有一點兒辦法,出大價格,他都不愛跟江鴿子打交道。
都是老三巷有體麵的人,他這心裡難免有些一山不容二虎的小情緒。
他這真是被逼著來的,不管不成了。
其實,自打那幾個孩子一直出事兒,何,鄧,林三家萬想不到,這是招了杆子爺厭棄的。
出事之後,他們就帶著孩子先去常青山找了老和尚,又被老和尚直接攆出去了。
人大師說了,不是他們那一道的事情。
翻身又去道觀,又被攆出去了,也不是人家的事兒。
又回頭去尋了郡裡有名的鬼婆神漢,家裡驢蹄子掛了滿院子……
這一折騰好些天過去了。
最後,還是老街坊有年歲的人指點了一下,他們才帶著人上了黃伯伯家的門,說,您老可得管管,這事兒吧,我們尋思著,許是衝撞了杆子爺了……
黃伯伯一看這幾個小子,還能不明白是什麼事兒麼?
為什麼老街坊喜歡自己家杆子爺。
那是因為,江鴿子在老三巷立了杆子,他從未立過江湖規矩。
這就意味著,除卻正常秩序裡該有的行當,跑江湖的那些事兒,老三巷子這裡是不允許的。
老以前跑江湖的,不管是偷了,騙了,走暗門子了,賺十個錢兒,按照規矩,這得給本地的杆子爺最少上一半兒的地盤錢兒。
要不然人泉大混混家怎麼發起來的。
還要弄四根杆子橫著。
杆子爺不立規矩,就是不接受這樣的人進入他們管理的區域。
說來挺玄乎的,那外來的,想著我誰也不告訴,我就偷個錢包兒悄悄離開?
不行!
壓根不出去。
再好的手段,賊偷兒也總是要出事兒的,那錢包兒壓根帶不出這片土去,那外來賊,在老三巷子也不會有啥好下場。
所以老三巷子的商鋪買賣好。
誰能想到呢,外麵的野人不敢來,本地兒卻養了三個有香火情誼的家賊。
兔子在窩邊兒啃草了。
這不招人恨麼!
黃伯伯這一晚上都沒睡,除卻表麵上的那些惡心事兒,他心裡還藏著一件事呢。
黃伯伯到了年紀之後,一直返聘在當鋪做顧問,他家裡的幼子黃楚旭,也端人家恒澤當的飯碗。
甚至他家七大姑八大姨的,靠著他在當鋪子裡的人脈,都能時不時混點零用。
他小兒子黃楚旭就在後倉管著入庫,前櫃入了什麼,他一般都門清。
前些日子鋪裡收了一部進口相機,一塊名牌老閣萊手表,還有一塊魚龍玉佩,一支鏘納爾鋼筆,還有一隻壓發的禮簪子來著。
像是恒澤當這種一般鋪子,入的都是周遭中產階級的東西,鏘納爾這樣的上等東西,按道理是不該出現在這邊。
來賣東西的,是個從未見過的生麵孔,還是那種不要贖當票子的斷賣法,鋪裡壓了低價,都給了一千五百貫。
那東西收回來,隻不到幾小時的功夫,又就被東家翻了五倍的價格分拆賣出去了。
黃楚旭回家學給他爹的時候,黃伯伯還歎氣呢,說真是越活越沒道義了,以前恒澤當老掌櫃活著的時候,賊贓從不入庫。
如今的少東家真是膽大,入這樣的玩意兒,那指定是要早晚出事兒的。
他小子又說,下班的時候,看到大雜院大姑太太家的何明川在跟那個當東西的生麵孔交談。
那外地人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好東西,何家那幾戶的孩子,也真是越活越倒退了,早晚會成為跑江湖的野人。
黃伯伯聽了這話,也想去跟老姐姐嘮叨幾句。
可他翻來覆去想了半天兒,真是沒辦法說出口來。
他是恒澤當的顧問,端著人家的飯碗,翻身再塌老東家的船底兒?
這事兒不能辦!
哎,這段時間,看著三個野孩子出事兒,他心裡有答案,卻沒辦法說出口,這滋味也實在難受。
難受歸難受。
這老頭,卻也有那種萬一不是的奢望。
他想著,那幾個孩子,沒那麼大的膽子吧?
那可是價值萬貫的玩意兒啊!
何林鄧秦這四戶,那也曾經是老三巷樂器行手藝人的後代。
早年城中大戲班子,小戲園子興旺那會兒,這幾戶也是有飯碗的。
後來老秦家跟著戲班的老東家走了之後,也就預兆著,老行當完蛋了。
時代不一樣了,如今聽曲兒的都聽流行的了,那老樂器沒人摸,這幾家這些年是越來越不好活了。
黃伯伯跟老何家是姻親,他大姐嫁給了何明川他爺。
自己那個甥孫能有多大膽子?
那幾個孩子就是個低等癟三兒,二混子,十七八歲兒的小毛孩子,他們攀不到那麼高的地方去。
這萬一來,萬一去,到底黃伯伯沒能躲過去,他老姐姐到底哭哭啼啼的求上門了,再看這幾個孩子這一身狼狽,遮遮掩掩,十幾天連著倒黴,斷胳膊,斷腿兒,牙都飛了,也硬扛著一言不發這樣兒……
還有什麼不清楚麼?
罷了!
這是杆子爺頭頂動土,混蛋王八玩意兒,壞了老街下的規矩,他們是在圈裡做了罪了!!
黃伯伯一口老血噴出,卻也不得不管,他黃一開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他心裡欠著這老三巷子每家每戶一碗飯。
哎呦!這口氣悶在肚子裡,他難受的緊。
你說不去吧,再倒黴下去,這就出人命了。
去吧。
他臉太小,且都賣過一次了。
牛角尾的江鴿子,那是個什麼人物?
甭看人家不愛出門,經了泉大家那件事,這常輝郡世麵上的,憑他是誰,你看哪個敢招惹他?
咋辦呢?
這是犯人家手心裡了!
愁了一整天,到底這老頭還是提著老酒,帶著這幾戶一起來了。
本想著好多天兒了,萬貫的玩意兒都沒人報案,肯定這裡有機巧,那被搶的不敢聲張,就是上一家也不清白。
如此,今日黃伯伯帶著街坊鄰裡,這做了罪的野孩子登門,認的是杆子爺頭上動土的罪過,這裡麵可還沒連賜什麼事兒呢!
江鴿子站在家門口跟老狐狸互相對視了老半天兒。
他找到罪惡源頭了,就想著,一會我去報案去,總之我不舒坦,大家都甭想舒坦!
這就是一個地球來的,沒啥江湖經驗的假冒杆子。
黃伯伯被盯的沒辦法,最後隻能讓開身體,回頭對那些人說:“先跪下吧……”
說破天兒,我們跪下跟您賠情道歉,您能殺了我們麼?
竟然?這麼大的陣勢?
江鴿子一愣。
有點過了吧?
你去地球華夏,隨意找個人,問問他,你一生給人跪過幾次?
除卻長輩兒,給外人,那是死都不能給人跪下的,腦袋斷了能倒下,膝蓋不能軟!這就是地球華夏人樸實的底線。
人得活的有尊嚴!
泉大混混給江壩頭磕頭,那個江鴿子能接受。
給他跪下磕頭,江鴿子心靈上的那條線,當下就斷了。
他不願意彆人給自己跪下。
人家彆人也不願意呢!
那邊好幾天一言不發的何明川,一聽他舅爺叫他跪,就忽抬起他青腫的大腦袋來了一句:“憑什麼?我憑什麼給他跪!”
是呀,憑什麼啊,一樣的十七八歲,一樣的老三巷居民,誰也不欠誰的,我們憑什麼給你跪下呀。
又沒搶你的!
不跪自己最好,江鴿子滿意的攔著門,想著回頭就帶著連賜去報案。
犯罪分子一個他都不能放過。
其實,成了杆子爺,他也就遇到過兩件沒規矩的事兒。
一件是趙淑那事兒。
人至今沒來。
一件就是這幾個野孩子的事兒!
聽到何明川他們不想跪著。
那太好了,咱誰也彆低頭,回頭咱該怎麼追究,就怎麼追究。
他想的美。
那頭何明川他爸對著自己兒子那條沒斷的好腿,上去就是狠狠一腳,還紅著眼大聲說:“跪下!我怎麼生了你這樣的一個……”
他說不下去了。
都快一米九幾的壯漢,一腳把自己兒子踹跪了,流著眼淚,這位沉默寡言的父親他也跪了。
都多少天了,這沒完沒了的折磨,十幾年的積蓄成了醫藥費,家裡大的大,小的小,一直出事,一直出事,他要撐不下去了。
隨著何明川這一跪,何先生這一哭一跪,隨即又跪下兩位父親……
鄧長農傻乎乎的看著他爸的背影。
他今年十八歲零九個月。
在他的人生感悟裡,他認為,他父親就是個廢物,還好意思看不起他?
他總有一日,一飛衝天,成為大音樂家,歌星,最後賺了錢,他要儘數都甩在他爸那張老臉上……
他有一萬種有關威風的幻想,他都沒想到過,有一日,他老子會因為他給彆人在大街上跪下。
這一刹……鄧長農他們三個以前的人格,算是徹底碎了。
麵前撲通一連串兒,跪了好些人。
江鴿子都嚇的有些慌張了。
什麼殺伐決斷,什麼稱霸四方……那是地球藝術家創造出來的幻想人。
真正的地球庶民,有百分之八十一生吃雞,沒殺過雞……
他有點方,趕緊真心誠意的勸說:“哎~哎哎,過了啊!過了啊!這是弄什麼呢?傷的這樣嚴重,那趕緊著……你們……該送醫院送醫院,該自首,自首!都……來我這兒做什麼?我一賣牛肉乾的,這也……幫不上啊!”
能送醫院,能通衙門,還能來找你?
黃一開拱手,好聲好氣的哀求:“杆子爺,借一步說話。”
江鴿子搖搖頭,剛想說什麼呢,不成想,那邊卻躥過一個老太太,一把就抓住了江鴿子的胳膊哀求,老太太語調都是顫抖的:“他……他,杆子爺!孩子還小,不懂事兒,您老彆跟他們計較,成不?”
這老太太一頭白發,衣著打扮真算不上好,你能從她眼睛裡看到壽數的狼狽,以及多日不眠不休的紅血絲,還有一樣東西特彆抓江鴿子的心。
他丟在地球的老人家,最疼愛他的老人家,令他後悔二十幾年沒孝敬到的老人家,也有一雙一模一樣的勞碌到幾近瞎了昏花老眼。
還有她右手的大拇指因為常年給人做鞋,拉麻繩已經變形外翹。
那根指頭畸形的外翹著,你能從一根指頭上,看到一位老人家完整的生命線。
她一生啥也不乾,就是給全家人做鞋。
她總是坐在大門洞,從學會針線那天起,就一雙,一雙的給人做鞋,一直做到死。她都覺著你沒鞋子穿。
江鴿子以前總是抱怨他奶。
哎呦,您老歇歇成麼?好吃好喝的您就開開心心過晚年,我給您錢您去個燒香團,全國拜菩薩好不好?您甭給我做鞋了!現在誰還穿這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