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了好些話。
沒有一天兒不後悔的。
江鴿子慢慢側身,給老人家讓開了路。
你們想進屋,那就進吧。
江鴿子不知道。
這些人一進屋。
從此,他家裡的堂屋便叫做“執事堂”了。
一群人圍著三個神色恍惚的孩崽子進屋,又停在了八扇門邊上立著。
大家臉上神色都不算好,操心勞力,精神已經幾近垮塌。
到了現在他們都不敢相信,這幾個孩子怎麼就敢膽子大的吃窩邊草了。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就隻恨以前沒有好好管束孩子,成天就想著,還小呢,還小呢,等他吃點虧,大點兒就好了。
鄧長農他媽悄悄拉了一下兒子的袖子,哀求他:“兒呀,你跪著說話吧!你先給杆子爺跪下,好不好?媽回家給你燉雞腿兒,好不好?”
她這個兒子脊梁硬,可這一跪,以後一生都在老三巷直不起來了。
鄧長農看看他媽,咬咬嘴唇,他又跪下了。
接著,何明川也被林苑春扶著單膝跪在一邊兒,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江鴿子在門口愣了好半天兒,一直到連賜喊他,他才看看天空,再看看身後,再無措的摸摸自己的胸口。
最後,他無奈的笑了一聲,小聲的對天空嘟囔了一句:“算了!!”
說完,他硬是擠了一臉的笑容,露著一口小白牙的坐在了堂屋正中的椅子上擺擺手。
“趕緊起來吧,都什麼社會了!這禮數大的,我跟他們也是差不多大呢!”
連賜安安靜靜的跟著,看到江鴿子笑了,就立時丟開剛才的擔心,也隨著開心起來。
至於那些身外之物,他也是不氣的。
他就彆扭兩件事,一是給他扒的太狼狽。
二是連累江鴿子失了機緣,他還給不回去了。
他就伴生物一般的跟著,江鴿子要坐他就擦椅子,江鴿子坐下,他就持壺站立,跟個虔誠的狗腿子一般。
至於其他人?
看不到!
都是透明的!!
黃伯伯也有個座位,卻不是江鴿子讓的。
是對門四太太主動搬來的,見黃伯伯坐下來了,四太太卻沒走,人就假模假洋的先假意廚房燒水,接著就順著牆根溜達到了偏屋,放了門簾兒支著耳朵聽。
黃伯伯心裡難受,好半天他才抬起老臉,語氣有些乾澀的問江鴿子。
“杆子爺……這老街坊鄰裡的……”
江鴿子趕緊擺手:“哎!哎呦!啥時代了,還杆子爺!我說老黃,我就喊您一聲大爺,您也當得!
你看你這陣勢?我算那路的爺,我才多大,您老多大?我這根杆子還是您帶人立的,誰能來?我都沒想到是您來……”
黃伯伯慚愧,拱手說:“慚愧,這是根本想不到的事情……杆子爺……”
江鴿子立馬截住了插話:“哎!哎呀……說好了,以後都彆叫這個,什麼杆子掃帚的?啥時代了?如今法律都不承認了!我一個賣牛肉乾混日子的小商販,您老是民藝家,您要是願意,您叫我鴿子,小江,小兔崽都是可以的。”
黃伯伯被堵的一愣一愣的,卻隻能無奈的伸手捶胸口。
他是民間規矩,這位可是人鬼神三道都認同的規矩。
哎呦,一輩子的老臉呦!
他這個年紀,馬上都要八十多歲了,街坊叫爺爺都不虧,可為什麼他是伯伯?
這是郡裡的土話來的。
伯伯,也有爸爸的意思,是被人尊重的男性長輩的意思。
老街裡的規矩,行的端,立的正,懂得多,有德行的老人長輩,便是老街坊男丁的榜樣。
大家尊重他,皆稱為伯伯。
看這樣的老爺子都氣的捶胸口了,那屋裡就開始有人哭了。
這是發自內心的心疼他們伯伯呢。
當然,杆子爺執堂裡,他們哭也不敢高聲哭,就低著腦袋哽咽。
這一哭,倒是哭的江鴿子有理也覺著心裡訕訕的。
想起自己辛辛苦苦四年多,殺雞殺到吐,而一切的惡果,皆因為這幾個小兔崽子,他的心就稀碎那般疼。
誰又來同情他呢,沒人理解的悲哀才是最悲哀的。
他哀著呢,哭都哭不出來那樣的哀!
黃伯伯低頭等了一會,最後見江鴿子不說話,老太太,老婆娘們哭這樣慘也得不到同情。
沒法子,他到底是站了起來一本正經的按照規矩來了。
他走到堂屋正中,很認真的與江鴿子行禮。
江鴿子沒看他,卻對生身後一伸手。
一把小茶壺立刻遞到了他的手裡。
恩!不錯!有眼色!
江鴿子十分滿意,回頭點點,讚許了一下。
連賜頓時美的要飄……
對著壺嘴喝了兩口水之後,江鴿子這才站起來,雙手扶過去說:“這是乾啥呢?您老可彆這樣,咱有事說事,咱坐下來先把前因後果整清楚,咱再詳說,您老說是吧?”
黃伯伯挺窩囊憋屈的點點頭。
江鴿子想著,一會問清楚了,他就給衙門警署通個消息,倒黴孩子不關個一天兩天的,他這心裡真是平衡不了的。
黃伯伯坐好,這才絮絮叨叨,用他那特有的語調,將這些天三個野孩子身上發生的事情,怎麼發現的,怎麼生氣的,怎麼質問的,怎麼懷著不安的心,立刻抓了來賠禮道歉的說了一遍。
說到最後,他一臉抱歉的說:“雖時代不一樣了,可規矩就是規矩,如今我們是把這三個混賬都給您帶來了,您該打打,該罵罵,我們絕無二話,就隻求您一件事……”
說到這裡,黃伯伯抬臉看看表情平靜的江鴿子。
哎……到底是生來的杆子爺,瞧人家這城府,當真是端的住的。
再看身後這三位,也是一樣的十八歲。
想到這裡,他站起來又施禮說:“杆子爺,求您老高抬貴手,我們願意包三年全街的尾戲份子,您老寬宏大量,就放過他們幾個不懂事的吧!”
尾戲就是年尾給籍道開國帝唱的那場年戲,這個是杆子爺每年都要貼錢的。
闖禍的鄧,何,林三家都真心不是有錢的戶口,就是一般的小中產階級,能做到連貼三年尾戲,已經是很重的禮了。
江鴿子心裡嘖了一聲,正要開口說這事兒是違法的,我不計較你們了,你們去自首吧。
卻不想,他身後慢慢悠悠傳來一句話:
“那啥,我的那個行李,你們啥時候給我送回來啊!”
這人是誰啊?
屋子裡的人一起抬頭看連賜。
再看看江鴿子。
江鴿子微微挑眉,連賜便特彆委屈的樣兒,快步走到那幾個野孩子麵前。
他彎腰拉住鄧長農,指著自己的臉說:“不認識我?”
鄧長農艱難的睜開自己碰腫的的眯縫眼。很是認真的看了半天兒。
確實不認識。
他搖搖頭。
快小十天了,連賜的身體又發生了那麼大的變化。
再者!
一個對生活絕望的人,精神狀態能跟活的心滿意足的人相比麼?
這就像大蝦米能跟小白楊。
物種都不一樣了。
連賜都要氣死了。
他指著自己的臉說:“不認識?怎麼能這樣!你們忘記了麼?那天……我坐在後麵的小河邊上,你們從橋上下來,我是記得你的,你問我蓮池自由市場怎麼走,我說我是外地的不知道!記得麼?你用腳踩了我的手腕,還用左手打了我的右臉五巴掌,我的項鏈就是你拽下去的。”
說完,他又看著斷腿兒的何明川說:“你搶了我的相機還踢了我十二腳,還脫了我的衣裳褲子……”
說到這裡,他語氣有些顫抖,壓抑著憤怒說:“你們怎麼可以這麼壞!為,為什麼要脫我的褲衩呢?背包裡明明就有新的……”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何明川滿麵驚恐的向後躲著。
“還有你!!”連賜指著慢慢縮向後麵的林苑春說:“你最壞,扒衣服的主意就是你出的!”
黃伯伯腦袋嗡嗡的,一下子他什麼都聽不到了。
這下子是真的天塌了呢,誰能想到苦主在這裡呢!
屋子裡立時亂糟糟的,好半天,黃伯伯身體顫抖著,抱著最後的一絲絲期盼問江鴿子:“杆子爺,這位先生是?”
江鴿子心裡已經要樂瘋,卻要做出十分為難的樣子說:“您不認識他?”
這不廢話嗎?
黃伯伯隻能艱難的搖頭。
江鴿子無奈的歎息:“他就是來找我的,不然我不能這樣氣?按道理,都是老街坊,幾條巷子來來去去,不看旁人的麵兒,看老人我都不該計較!
可,我親戚外地大老遠的來尋我,這才元寶橋那邊休息一下,誰能想出這事兒……這事兒鬨得,您看,虧是您來了,旁人我可沒這麼好說話,得了,回頭您讓他們幾個把東西送回來,這事兒就了解了吧!”
大度人人會裝,他也會。
連賜聞言,靈魂都興奮的要發瘋,他跟鴿子是親戚了?
鴿子承認他是一家人了。
他有家了!
黃伯伯卻身體搖晃了一下,天崩地裂了。
恒澤當能出千貫以上的價格買下的東西,翻五倍賣出去,買回來,少說得花上十倍的錢,而且,就是花上十倍的錢,真的就能買回來麼?
那幾樣東西……它們不平常。
自己老姐姐手邊能有幾個?
這三戶人家那點兒窮底兒,他還不清楚麼?
他在老巷子為什麼有社會地位,一是他見識廣,手裡有真本事。再有一個的原因,還不就是因為,他有年入二三百貫的肥差,頂著民師的頭銜,手裡的字兒,畫兒,擺到櫃上還能換點錢兒的原因麼!
彆說這三家,這禍事臨到他腦袋上,叫他去扛,他也扛不住,扛不起,誰沒有一家兒女要照顧?
這老三巷,憑著誰家能拿出幾千貫的現錢?更何況,那壓根不是幾千貫的玩意兒,他在老當鋪一輩子了,他能不知道那都是啥玩意兒麼?
想到這裡,黃伯伯一臉白的坐在椅子上,再沒吱聲,他想~他管不了了。
老何太太慌張的過來拉黃伯伯哀求。
“一開呀?”
黃伯伯擺擺手,這事兒沒法管了,甭天啊,地啊的了!如今,就是死了都沒用處。
老太太這會子身體也不搖晃了,走路奇快無比,她竄過去,一把拉住她大孫子問:“小川兒,你認識他不?”
何明川依舊沒認出連賜,他搖搖頭。
何老太太立刻笑了,她扭臉十分肯定的對她弟說:“一開,小川說,說不認識,這位……這位先生呢!”
“對對,不認識。”
“可不能瞎說啊!”
屋子裡七嘴八舌的,聲音越來越高。
黃伯伯一臉絕望的擺手說:“姐啊,說這些沒用,賠吧!”人家都認出來了,時間地點都對上了。
老太太無依無靠的左右看看著,當她看到捂著臉,臉邊有淚的老兄弟,到底,她也撐不住了,眼睛一閉,她想暈過去,可想到自己最愛的大孫子,一咬牙,她又直起了腰,騙自己一般的,她對江鴿子喊了一句:“不認識呢!不認識呢!我們不認識呢,杆子爺,求您了,您老高抬貴手,我們能不認識麼……”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是兩更的量,我在榜單呢!累死我了!
不要議論讀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