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江鴿子是不是喜歡九德先生,他都得跟他一起去中州了。
出發那天雨夾雪, 江鴿子早上出門, 三巷後街寂靜無聲, 連個送他的人都沒有。
這令他倍感失落。
如此,他便站在巷子口大聲的咳嗽了一聲兒, 然而除了空洞的回聲, 還是沒人搭理他。
更加失落了。
戚刃忍笑從身後支著脖子提醒道:“殿下,街坊們做買賣辛苦, 您又不是不知道, 咱三巷後街是夜裡水上生意,淩晨才收鋪兒, 這個點兒, 也沒休息多長時間呢。”
江鴿子麵色平靜的回頭看他, 很是無所謂的說:“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我說什麼了麼?”
“呃,抱歉,沒有……”
“走吧。”
就這樣, 江鴿子帶著戚刃還有自己的兩個新侍從一起寂寞的往外走。
老戲台也是空的。
他的隨行隊伍排了很長, 說起來,還有兩位新侍從官也是熟人,段爺爺的兩個長孫, 段翁連與段翁安。
這兩位學藝術已經年齡大了, 又不想跟旁的年輕人一樣繼承家業繼續經商, 江鴿子對老段家多有提攜, 就送了他們個前程,將他們錄入軍中,培訓至現在。
雖他們依舊還沒有拿到一個資曆,因他們有靠山,江鴿子出門便點了他們的名字帶他們出去開眼。
當然,在江鴿子應有的出行儀仗當中,他們就是個隊尾提行李的小跟班兒,可就算是這個,這兩位也足夠高興,算得上舉家歡慶了。
據說老段頭悄悄在老店擺了三大桌,沒敢喊江鴿子去坐席,就送了一座上等席麵到家裡去。
江鴿子吃那天還有些莫名其妙呢,好端端的老段頭為什麼送席麵到家裡來,是老年癡呆了麼?
可他卻不知道,對於十八代買賣人的老三巷人來說,段翁連他們這算是步入政途,前途無量了。
他們一起離開三巷後街,走到巷子口才看到一位熟人,那位愛吃蝦醬的錢先生正扛著一塊全天陪遊的板子,依偎在牌坊下打瞌睡。
大概是聽到了密集的腳步聲,錢先生迷迷瞪瞪睜開眼睛,一看到是江鴿子,頓時就清醒了。
他蹦起來,對江鴿子大聲打招呼到:“哎呦!我的祖宗我的爺兒,他們說您去中州旅遊去?怎麼這樣早啊?”
江鴿子聞言,立刻扭臉看向段翁連,段翁連連連搖頭,顯然他也不知道杆子爺旅遊這個消息是誰胡說八道出去的。
戚刃幾步走到他耳邊低聲說:“殿下,黃老先生說如今您跟以往不同了,消息還是彆暴露出去為妙。”
恩,也真是不同了!尤其是最近兩月,總有鬼鬼祟祟的魑魅魍魎繞著老三巷轉悠。
偏偏老三巷是個極其排外的地方,隨便混進來誰都能立時察覺不對。
那些來自九州銀行,皇家第一銀行,帝國商盟銀行的雜碎無所不在,他們瘋魔了一般的在全世界委托關係,尋找能跟俞東池對話的渠道。
江鴿子是他唯一封過的親王,這老三巷的土地便被他們踏的都門檻都要平了。
可惜,甭管他們想什麼花招,這人一入老三巷,語氣略不對勁兒,那上麵的幾個老頭兒便能立刻得到消息,對江鴿子進行了一係列所謂的“保護”。
這可不是早先的時候,對銀行莫名敬仰,如今街坊的錢兒都支援了帝國的建設,都存在了北燕國家銀行裡。
對於連皇帝老爺的私人款子都能非法扣截的那些亂七八糟銀行,不止老三巷,其實就連普通民眾也是不太信任了。
北燕皇室的起訴書而今已經遞到了國際銀監會,官司有的打呢。
雖然官司結果遙遙無期,然而最近國家幾份總要報紙,都說的是這個。
有皇室銀行背景的那些紙媒不算。
錢先生認為江鴿子是出去玩兒的,所以江鴿子就隻能點點頭笑著道:“對,你怎麼在這兒?”
比起到處要蝦醬的錢太太,錢先生倒是大方了一些,他笑著說:“爺兒,您可甭小看咱這地兒,這兒啊,三不五時總能吃上大買賣。”
他說這話的時候,滿臉的神秘,看樣子沒少吃大買賣。
江鴿子聞言輕笑:“得!那你就繼續蹲著,吃你的大買賣吧!”
說完他帶著人往外走。
身後卻傳來錢先生的問話:“爺兒~您年節回來給開國帝抗杆子麼?”
給那個家夥抬杆子?嗬,不可能了,這輩子都不可能了。
無論如何,江鴿子總算知道街坊為什麼不送自己的原由了,他心情頓時好了,腳步也輕快了許多。
也是哈,旅遊呢,又不是去禁區,送自己乾嘛啊!
幾十分鐘之後。
常輝郡飛艇站,紫水晶號緩緩降落,特權階級直達艇下。
大隊的侍從團隊排成兩列,一隊著嚴謹的墨黑色製服,提著各色沉重的行李箱,正排著整齊的步伐往頂層運送行李。
這一看就是有軍人背景的侍從隊伍,小夥子們個子都長的一般齊,表情也是目不斜視,一個模板裡出來的。
而另外一組就略鬆散些,他們有男有女,年齡從二十出頭到五六十歲都有。
這些人穿著很統一的電視劇裡才有的那種宗族家仆才會穿的舊式袍服,來回走動間,方便勞動,紮了束繩的袖口,能看到半新不舊的機織家族徽章紋飾。
這些家仆沒有提行李,他們在搬花,各種各樣足足有上千盆價格不菲的奇蘭,盆景老梅,龍吐珠,名品水仙這樣兒的名品花卉被珍惜的放在固定裝置裡,正被他們一盆一盆的往頂層運送。
一堆足有七層的大小統一,同一品牌的行李箱,如小山一般的堆在艇下,幾個穿著黑色正裝戴黑超保鏢,正在行李邊上肅然站立。
這才是正統貴族出現的標配排場。
江鴿子沒有穿機織花的家仆,隻有一群傻大兵跟著。
不過如今他眼睛已經練出來了,能區分手繡,機織,還知道像是那邊那種,生好的異變老梅,一盆起步都在三十貫。
有人竟買了上千盆呢。
正思想著,戚刃帶著一個穿著艇長製服的中年人過來介紹。
“殿下,這位是文艇長。”
文艇長神色激動的走向傳說中的新貴,他神情激動,然而因為保密的關係,他就隻能站在哪兒微微致意,略顯熱情,還語氣激動的想要長篇大論:“尊敬的……”
戚刃在一邊乾咳嗽。
這位艇長隻好壓低聲音,帶著一絲諂媚的語氣道:“歡迎,歡迎您到紫水晶號,您的到來令紫水晶作作生茫,在下文捷容,會在接下來的十五天直達行程當中,為您全情服務,隨時等候您的宣召,祝您旅途愉快,萬事安順。”
江鴿子笑著與他握手,寒暄兩句之後,他用下巴點點那邊問:“那是誰。”
文艇長恭敬的低聲回答:“哦!那位是雲中元家的小少爺,他剛從帝國第一外交高校榮譽畢業,在常輝短暫修養之後,接到派遣往中州外交部秘書處報到,這次頂層的倉房就是您與他共享,實在抱歉!我們接到您的行程訂單的時,這位少爺的訂單其實早就在公司流程上了。”
這有什麼?
江鴿子微微搖頭,剛要說點什麼,卻看一輛漂亮的太空人牌磐能轎車,停在了閘口附近。
九德先生不知道從那個角落蹦出來,小跑著來到江鴿子身邊道:“先生,我們還是先登艇吧。”
就這樣,他們從閘口邊緣的特殊通道登艇,徑直往頂層去。九德先生在升降梯裡說了一句:“呂元成古,雲中四侯,元是貴族當中的貴族。”
江鴿子奇怪的扭頭看他:“你跟我說這個做什麼?”
莊九德先生麵色一窘,訕訕的回答說:“沒,沒有什麼。”
說完心裡更加發愁,連呂元成古這樣的基本常識都沒有的帝國親王,也真是夠了。
他真正想說的是,我的殿下啊!即便您是親王,一切新封的貴族在這些老牌世家眼睛裡,統統可做暴發戶,他們未必看得起您。
您以為您是殿下嗎?是國巫大人麼?他們出身正統,先祖俱都不是常人。
您不一樣啊,您真的就是個草坷垃裡麵蹦出來的暴發戶啊!
新時代了,一般皇室都不一定能有尊榮,可能夠在這個時代還能保持住尊嚴的舊係貴族,本身就是了不起的存在。
時代自然消融沒有必要存在的枝蔓,而活下來的自身就是巨鱷。
現代舊係貴族都是變異財閥,他們具有更加新的思想,更加強大的凝聚力,他們投資國外產業,擴大影響力,滿世界聯姻,其私底下掌握的能量,不一定比國家議會少,也不一定比一個國王差。
尤其是北燕這種連銀行都能欺負的新國,你在他們麵前做什麼都是一個鄉下土包子啊。
可九德先生不知道的是,江鴿子的思想卻截然相反,在他眼裡一切封建糟粕,統統應該上交國家,十八代貧農才是世間最苗紅根正的上等身份,他壓根就看不起蓋爾的一切貴族。
也就是幾句話的功夫,他倆來到了紫水晶頂層。
紫水晶號是一輛奢華的,沒有蜂窩倉的小型飛艇,它最大的載客量是九百,然而最低的包廂票價都在五十貫起。
簡而言之,這就是一架一般中產階級都不敢隨意乘坐的奢華飛艇。
可江鴿子搭乘它並不花錢,他去中州算作外事活動,所有的費用是由北燕財政部門支出的。
當然,這也沒什麼值得驕傲的,想象下一個連包機都沒有的國家,恩,這起步就氣虛了。
到達頂層,腦袋裡充滿庶民經驗的江鴿子,到底是震撼了一下的。
因為頂層是一座仿古的,仿若已經存在了幾百年的舊宅子。它四周種滿了高大的楓樹,而飛艇需要的推動渦輪就被隱藏在楓樹之後。
它的中心是一座養滿珍惜魚類的水池,中部供給行走的是五曲之橋,房屋十之八九依水而建,外皮多為名貴木質結構。
原本很大的空間,為了表現氣質而多設景觀,真正能令人休息的居屋不過十數間而已。
並且這麼大的院子,有一半的地方隻供給江鴿子與戚刃還有重要的幾人居住,至於其他隨行人員,都住在二層的包廂裡。
還是一人一套二等包廂。
江鴿子好奇的四處打量,他跟在九德先生身後,幾次都想問問住這裡的物價到底是多少錢,甚至喝水幾文,冰箱裡的飲料幾文他都想知道,然而到底是憋住了。
他現在的生活,其實距離金錢很遠,沒什麼機會花錢,而供給他花大錢兒的地方,比如紫水晶頂層這地兒,可不是有錢兒就能住進來的。
當然,現在這個奢靡的世界總算對江鴿子打開了所有的門戶,他就是小市民的想知道,這裡一切的東西,到底是多少錢啊!!!
在頂層管家以及服務員的帶領下,江鴿子來到自己寬敞的頂層臥房。
許是把這裡想的太過於藝術,江鴿子在屋子裡溜達了兩圈兒,就失望的微微搖頭,他不喜歡這裡麵熏的精油味兒。
尤其是濃香的玫瑰精油,是他最煩躁的一種味道。
近軍在常青山的精油工廠,生產著世界上最頂級的花卉精油,並不售賣,隻做外事活動的國禮,那是一種連品牌都沒有的精油。
江鴿子的鼻子聞慣了好味道,一進門就聞出了一種劣等味兒。
這神奇的頂層,因為精油一下子頓入末流了。
恩,其實這裡也就平常吧,還不如他城堡車裡的內飾,好歹他城堡車裡裝飾的古董花瓶,那就是真古董,放到會所小拍場就能賣幾個零錢兒那種。
戚刃搬了一個實木布藝躺椅到房間外的廊台之上,他請江鴿子坐上去,還遞給他足有三尺厚的中州重要人物資料給他背。
背東西麼,這對如今的江鴿子來說並不難。
如此,他就蓋著他家裡帶來的小毯子,躺在躺椅上開始迅速翻動那些資料,身邊人來人往,而頂層的管家與服務人員,隻是在曲橋邊上表情溫和的發呆或看熱鬨。
覺著這位貴人真有趣,睡的小毯子上還有補丁。
江鴿子有些戀物,這床小毯子是以前段奶奶送的,他舍不得丟,走哪兒帶到哪兒。
第一塊補丁,是在元平河上打的。
時間慢慢過去,雨夾雪的沙沙聲,開始大麵積鋪滿玻璃穹頂。
紫水晶號從地麵輕微的抖動,緩緩升到雲層之上,正值冬季,它頂層的玻璃罩子始終沒有打開,江鴿子仰頭看著模糊的天空,室內氣溫柔似最好的季節,他迷迷糊糊的睡去,聽到有微微搖動的銅鈴通鈴聲,他想告訴戚刃打牛奶的來了,然而周圍一片寂靜……
接下來的三天,飛行的生活十分簡單,為了帝國的麵子,他每天要試穿二十幾套見人的衣裳,配飾,隨隊一起來的裁縫小組一直跟著他修修改改。
除了這些,他還要學習各種功課,比如學習如何像一個貴族一樣的去聊天,最安全的聊天方式,就是從天氣開始。
江鴿子學習之間,也能聽到一些段翁連他們帶來的八卦,比如,頂層入口,他們這邊猶如冰箱冷凍層,而另一邊排滿了拿著名帖等候拜見的人們。
好像那個老派的貴族,還真是了不起呢。
閒著也是閒著,江鴿子對於九德先生的功課倒是不膩歪,他隻是討厭他的嘮叨。
大家出身不一樣,看問題的角度就不一樣。
“呼,您幸虧是個藝術家!不然,老朽還真的是要違抗陛下的托付,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您出去了。”
九德先生將手裡的《世界十大悲劇簡讀》重重的摔在桌麵上歎息。
江鴿子眨巴下眼睛,像個無賴一般的躺在自己的寶椅上發懶。
他問:“為什麼這樣說?”
九德先生取出自己的銅杆長煙鬥,抽了幾口之後才說:“九州貴族有數的具有藝術家頭銜的人當中,您是走的最高最遠的。”
江鴿子看看穹頂,乾巴巴的說了句,啊?哦!
九德先生繼續噴煙兒道:“您不知道麼?您的兩個作品已經在馮肯入圍,如果明年五月,再拿個世界級的金獎,給帝國再點亮個星星,到了那時候……您就是在女皇麵前鑽進豬圈打滾,他們也會覺著您是行為藝術了,還會跟隨模仿也說不定。”
他看江鴿子並不在乎這些頭銜,就輕笑著提示到:“他們可以因為您的藝術家身份,原諒您一切的失禮之處,他們甚至不敢笑話您!您瞧,您注定會出現在藝術史當中,而他們早晚會泯滅在生命的塵埃當中。
您該為藝術驕傲,在藝術的道路上繼續探索,事實上您已經走在他們的前麵,不管他們是不是還保持著舊日的尊嚴,始終不願意上門來拜訪您,然而他們最起碼……可以與您一起住在頂層了。”
難道不可以麼?我該感到榮幸麼?
江鴿子拉開自己的小毯子,他站起來,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問到:“我們到哪兒了?”
九德先生呆滯了一下,招手喊過閒的長青苔的樓層管家又問了一次。
管家恭敬的回答:“先生!是六川郡,您可以去北麵的玻璃瞭望台,看一下冬日的六川江,我們將會在一小時之後到達六川江上空,今天艇上的後廚還預備了大量的六川河鮮,您可以品嘗一二……”
大部分頂層貴人是自備廚師的。
江鴿子點點頭,對戚刃吩咐了一句:“給他們都加一頁菜單,大家都嘗嘗。”
好歹也是帶了兩百人團隊出來的大頭目,給大家增加一頁菜單也是小意思了。
江鴿子雙手插兜的要溜,九德先生在他身後無奈的喊了一聲:“先生?”
江鴿子沒回頭的,用一種奇怪腔說到:“我說,我現在已經是懶得勞動(ndlord)階級了,乾嘛還要每天學習?”
說完他就走了。
九德先生無奈的看向戚刃,戚刃聳下肩膀小跑著跟了上去。
“北麵,北麵……”
江鴿子嘮叨著上了曲橋,七拐八彎的沒走多久,才剛穿過一片小假山,便看到一老一少兩個人正坐在曲橋岸邊,恩?釣魚?
老的那個六十多歲,他穿著肅穆的古裝禮袍,像個雕塑一樣的站立著。他身邊還有個三層的小推車,車上放滿了各色茶點,並食具華美。
而年輕的那位麵目算得英俊,年齡在二十五六歲,他皮相白皙,眼睛晶亮,如果說五官特點的話,這位有一對奇大若佛的耳垂子,他穿著家常的成套卡其色薄絨衣褲,正坐在一個小馬紮上,釣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