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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離開王府,一路順著崇文門裡街往南。
從徐雲棲上馬車,章氏便握著她的手不放,耐心開導女兒,
“無妨的,好女不愁嫁,瞧,你這還沒和離呢,蔣夫人聽了消息便上了門.”
徐雲棲知道章氏心裡不好過,笑著寬慰她,“讓您擔心了,您能來接我,我很高興。”
章氏卻沒能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瞪了她一眼,“傻孩子,我豈能讓你看人臉色過活,我早聞熙王妃不是個好相與的,日夜替你懸心,今日也算如願。”
然後拉著徐雲棲說起蔣家如何如何,徐雲棲靜靜聽著沒有回她。
過去她著實視蔣家為一門好姻緣,如今卻不可同日而語,她嫁過人成過親終究是夫妻間的疙瘩,日積月累便生齟齬,這樣的例子她在外頭屢見不鮮,嫁人不是她必行之路,她沒必要給自己惹麻煩。
馬車行了一段,徐雲棲便掀開簾子吩咐車夫,
“去城陽醫館。”
章氏微愣,“去醫館作甚?”
徐雲棲清脆地回,“我有東西落在那裡。”
章氏沒多想,絮絮叨叨問起昨日救燕少陵的事,“你也太莽撞了,那麼多太醫,怎麼就非你不可呢,下次若非必要不要出頭了”
銀杏坐在下方錦杌,幾度要開口解釋,徐雲棲卻是笑著頷首,“母親教訓的是,女兒下次注意。”
就在這時,馬車行至與橫向大街長安街交界的鐘樓,雨突然從半空澆下來,一輛馬車的車軸壞了,堵在半路,攔住了這一行的去路。
銀杏見狀立即掀開車簾往外張望,尚沒瞧清楚路況,卻一眼認出停在斜對麵那輛馬車,車夫是個四十歲的中年男子,一撮黑胡須,一身湛衫,身形魁梧,眉目低垂,一看便是不大好惹的。
銀杏盯荀家的梢已久,認出這是荀允和的車夫,立即放下車簾朝徐雲棲使了個眼色。
徐雲棲詫異,掀開一角車簾,一眼瞧見對麵車簾被卷起,那人胳膊挨著車窗,露出一截緋紅的衣角。
徐雲棲猜到緣故,默默將車簾放下,
身後章氏也談起了那些嫁妝,“嫁妝不必要了,我算了算,裡頭都是他們王府的東西”
徐雲棲在這時突然轉身抱住了章氏,軟聲撒著嬌,“娘,您彆說了,您什麼都彆說了,我沒有在意那些.”
章氏一怔,繃了一日的淚終於在這時決堤,她已不記得女兒有多少年沒有這樣撲在她懷裡撒嬌,從什麼時候起,她總是笑吟吟接著她進門,又歡歡喜喜送她離開,漸漸的,她們娘倆一兩年見不著麵,甚至連她喜好也一無所知了
無邊的愧疚如這場雨急澆而下,是一種澀澀的縈繞在心口說不出的疼,想當初她剛生下來,她與丈夫是何等歡喜,如珠似玉疼著,將她養成村裡遠近聞名的小霸王。
雨聲越出話。
阻塞的馬車終於被移開,車道通了。
荀允和放下手中書冊,往半空望了一眼,深穹聚如濃墨,雨珠如針漫天砸下來,落在他眼瞼,他顧不上疼,隻在心裡恨,那場雨怎麼就不能及時一些。
兩輛馬車一南一北交錯開,罩著煙雨朦朧背道而馳。
兩刻鐘後,徐雲棲母女抵達城陽醫館。
醫館側巷搭了個長棚,每月初一醫館大夫在此免費給人義診,以來博取名聲。
徐雲棲扶著母親下馬車來,跨進側門,又順著簷角進了醫館後門。
胡掌櫃的不在,幾位藥童在各自忙碌,沒有人迎上來,這不是章氏第一回來醫館,沒計較禮數,隨意打量兩眼,便道,“東西落在哪兒,快去取了來,雨越來越大,咱們早些回去。”
章氏說完卻見女兒亭亭立在樓梯口,臉上笑意不減,握著她的雙手卻垂了下去。
“母親,對不住了,我沒打算跟您回徐家,謝謝您今日來接我,我很開心。”她這樣道。
章氏聞言臉色就變了,“這怎麼行,你不跟我回徐府,你去哪?”她仿佛意識到了什麼,環顧這間簡樸的醫館,“你想留在這裡?你瘋了,且不說旁的,蔣家還在門口等著你呢,玉河對你的心思你該懂啊.”
徐雲棲不等她說下去,淡聲道,“母親,您不要替我做主,我的事我比任何人都明白。當初我之所以願意在徐家落腳,也是為了尋找外祖父,您以後想來探望我,隨時來這裡,但我不會跟您回去。”
她抬眸看了一眼天色,勸道,“雨越來越大了,您快走吧。”
章氏淚再次滑落下來,伸手去拉她,“囡囡,徐家好歹是你的家”
一聲囡囡令徐雲棲生出一絲恍惚,這個昵稱太久遠了,久遠到她以為一輩子都聽不到了,很多年前她曾盼望有人在清早的炊煙中,在夜深人靜的床榻間喚這麼一句,可惜沒有。
眼看母親的手伸過來,她往後退了一步,“徐家不是我的家,我沒有家。”她語氣突然冷淡下來。
章氏聞言人一下子就定在那裡,那一臉的錯愕彷徨窘迫與愧疚久久交織著,淚珠盈滿眼眶,就仿佛是
被撥開衣葉的嫩蕊,虛弱到一碰就要破碎。
徐雲棲不再做理會,轉身上了樓。
雪白的裙衫隨風飛揚,那疾快的腳步一下一下叩擊在她心尖,章氏眼睜睜看著那道柔韌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視線裡,心如同被掏空似的,失魂落魄。
醫館二樓有個偌大的廳堂,東麵有兩排被隔開的雅間,平日供病人診治,西麵則有個三居室,是胡掌櫃特意留給徐雲棲的寢室,徐雲棲上樓便聽得有雅間傳來病患痛苦的呻//吟,她將包袱交給銀杏,連忙踵跡過去。
有些病人住得遠,需要日夜在此就診,便乾脆住在這裡。
徐雲棲進去看望一番病患又回了西院,銀杏已將醫囊和包袱都收拾好,隻是小丫頭挨著桌案站著,眼角明顯紅了一圈,徐雲棲自顧自倒了一杯茶,一麵喝一麵問她,“有這麼難受嗎?”
銀杏轉身過來不解問她,
“姑娘方才為何要與夫人說那句話,您是沒瞧見,夫人離開時可傷心了。”
印象裡,徐雲棲幾乎沒有動過怒,也從不與人惡語相向,今日卻與章氏說了這樣的話,是八百年頭一遭。
徐雲棲明白了銀杏的意思,她擱下茶盞,摟著她雙肩道,“傻丫頭,我不這麼說,往後她便牽掛著我,總想著替我張羅婚事,讓我與她一道在京城落腳。”
“可你想一想,熙王府在意兒媳婦拋頭露麵行醫,徐家就不在意嗎?蔣家真的能毫無顧忌?徐家往後也是要躋身京城名流的,我不想拖累他們。”
徐雲棲目光越過她落在窗欞外,“等給胖妞胖嬸報了仇,咱們回荊州,往後天大地大,我與她見麵的次數隻會更少,我這麼做,她隻會越放得下我,久而久之,也就丟開了。”
銀杏與她主仆十多年,太明白她的性子,抽抽搭搭點了頭,“原來如此。”隻是心裡越發突突得疼。
這時,樓梯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聽到胡掌櫃大聲呼喚,
“徐娘子,快來救命,這個孕婦難產,已在府上熬了一整日,如今胎兒胎位不正,脈象十分不穩!”
徐雲棲聞言神色一凝,二話不說拾起銀杏擱在桌案上的醫囊,快步迎去廳堂。
銀杏看著她乾脆利落的背影,拂了拂下顎的淚。
原來有爹有娘,也不一定有家。
徐雲棲壓根不知小丫鬟一肚子愁腸,她拿著醫囊先一步進了診室,胡掌櫃招呼人將那名奄奄一息的孕婦擱在床榻上,孕婦的家人個個淚流滿臉簇擁著,其中那老婦人更是不停朝徐雲棲和胡掌櫃作揖,
“求求大夫救救我女兒,我那殺千刀的女婿,竟是想棄母留子,我不答應,這可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嬌嬌女,怎麼能讓她就這麼去了?我老潑皮硬著頭皮將人搶了回來,送來醫館,素聞徐娘子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還請兩位一定要救下我女兒。”
徐雲棲已淨手換衫,從屏風繞出來,揮揮手示意眾人退開,開始給病人診斷。
胡掌櫃一麵將家屬往外頭趕,一麵耐心安撫,“老太太放心,我們一定竭儘全力救下他們母子,還請您在外間稍候,給咱們徐娘子騰出地兒來。”
老太太擦了淚連聲點頭,帶著人出去了。
胡掌櫃的將門一掩,麵色凝重過來,將袖子挽起,去到一邊淨手,“我來給你打下手。”
屋子裡除了二人,還有兩名女藥童。
幾人都是配合慣了的,準備起來也是有條不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