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雲棲查看病人形勢,斷定要進行剖腹產,便將醫囊遞給胡掌櫃,年輕的少女坐在高高的錦杌上,雙眼綻放清定的光芒,
“胡師兄不是一直想瞧瞧什麼是十三針嗎,今日師兄便瞧好了!”
胡掌櫃聞言神色振奮,早在惠州他遇見師傅章老爺子時,便見識過一次,隻是當時那病患病理不同,十三針隻用了七針,他一直引以為憾,今日這孕婦危在旦夕,且女人一生產,便是一牽發而動全身,十三針恐都得用上。
“好,讓我見識見識號稱醫**活白骨的十三針!”
一陣電閃雷鳴滑過天際,雷轟隆隆而下,暴雨傾盆。
裴沐珩來不及喝上一口粥食,撐著雨傘出了午門,早有暗衛駕著馬車等在一旁,他將油紙傘一收,擱在車轅,
這時午門處追來一個小黃門,
“郡王,郡王您去哪兒?”
裴沐珩立在車轅回望他,認出對方是奉天殿劉希文的義子,“何事?”
那小黃門抬手遮著雨簾,揚聲道,“陛下催您去奉天殿呢。”
裴沐珩眼一凝,理都不理會他,轉身鑽進馬車,暗衛揚鞭一聲“駕”,馬蹄踐開一片晶瑩的水花,急急朝南麵駛去。
黃維匆匆提著個食盒追過來,躍上車轅,隔著車簾將食盒遞過去,
“三爺,填填肚子吧。”
車內半晌沒有動靜。
餓一餓人興許會清醒些,清醒地知道他該選擇的道是入宮,入宮取了那份聖旨,從此分道揚鑣,各歸各路,誰也不
必為誰屈就,卻怎麼都管不住這雙腿。
雨聲,馬鞭聲,道路兩側行人匆匆的喧囂聲,聲聲入耳。
有一道聲音清晰地衝破藩籬,撥開紛繁複雜的煙雲告訴他。
那是他的妻,他裴沐珩明媒正娶的妻。
馬車在一片昏暗中抵達城陽醫館外,街頭巷尾水流成河,醫館前的青石板磚,淌了一地的水,些許落英漂浮其上,閃爍著水光。
暗衛連忙跳入水泊,將板凳擱在下頭,裴沐珩顧不上撐傘,一腳踩在板凳,拾上台階,正抬眼,一道雪白身影直直立在醫館門口,攔住了他的去處。
那人麵容朗俊,廣袖長衫,一手負後,頗有幾分君子如玉的風采。
裴沐珩並不認識他,目光漫不經心在他麵頰落了落,腳步未停。
那人拱手一揖,朝他行了大禮,
“在下蔣玉河見過三公子。”
裴沐珩腳步微頓,眯了眯眼,淡聲道,“幸會。”旋即不理會他,繼續往裡去。
不待他走近,蔣玉河再次闊步,兩道身影幾乎逼近,裴沐珩不喜陌生人靠近,俊眉微皺,目中已有冷色壓下來。
蔣玉河絲毫不退,反而再次拱袖,懇切道,
“三公子放手吧,您是高高在上的郡王,她隻是一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鄉野大夫,論身份她與您雲泥之彆,三公子何不趁此機會做個了斷?放過彼此呢。”
裴沐珩沒有看他,深邃的目光落在門庭內,也不知怎的,方才那一場雨似乎不曾沾染他半分,他一襲絳紅郡王服矜貴地立在台階,背著風雨背著光,映得麵色越發暗沉,
“你以什麼身份與我說這話?”
蔣玉河笑了,也不知是氣笑還是自嘲,目光越過他的肩頭落在那蒼蒼茫茫的煙雨,一字一句道,“憑她本該是我的妻。”
這話如同刀子似的字字落在裴沐珩心房,一股難以遏製的怒竄上眉心,他這才抬眼朝蔣玉河看來,鎮定回,“容我提醒你,她現在是我的妻。”
蔣玉河嗤了一聲,壓抑許久的怒蓬勃而出,“若非聖旨,有三公子什麼事?”
“哦,是嗎?”裴沐珩不怒反笑,帶著不溫不火的腔調,側眸看著他回,“既如此,當初怎麼不去聖上跟前分說?”
蔣玉河給氣狠了,“那門婚事究竟是何緣故,三公子心裡不清楚嗎?陛下不喜熙王,不願意看到您與荀府聯姻,是以拆散了我和雲棲。”
裴沐珩聽到“我和雲棲”四字,那一下便有殺氣縈於胸膛,他眼神又輕又淡,帶著危險,“蔣公子,隻是交換了庚帖,並不曾下定,蔣公子不必往自己臉上貼金,當初沒能為她博一場,今日也不必在此惺惺作態。”
蔣玉河聞言隻覺他們這些皇家人十分地不可理喻,強勢壓人的是他們,如今自詡清高的也是他們,隻是蔣玉河知道今日激怒裴沐珩沒有意義,遂壓下怒火,耐著性子道,
“當時有當時的情非得已,如今有如今的天時地利人和,陛下已開尊口,三公子何不順水推舟。”
“她嫁到王府也沒過過好日子吧?三公子捫心自問,您不曾嫌棄過她的身份?您的母親不曾看輕她?而我們蔣家不會,我們蔣家上上下下隻會將她視若珍寶”
他提到珍寶二字時,連著眼色也溫柔了幾分。
“放手吧,三公子。”蔣玉河再次懇求。
裴沐珩臉色終於維持不住鎮定,慢慢低沉下來。
他對徐雲棲確實有太多虧欠,可讓他放手,他做不到。
“讓開。”他淡聲道,依舊保持風度。
蔣玉河看著那張無懈可擊的麵容,終於忍不住了,“三公子,汝之抱負,在下或許猜到一二,你與她始終非同道之人”
裴沐珩冷冽的眼風掃過去,逼近他一步,“你既知我心有抱負,便要清楚,我不是你能得罪的,我說了不會放手,神仙也攔不住,還是你敢拿蔣府上下上百口人與我為對?”
蔣玉河的話一下子被扼在喉嚨口,久久盯著裴沐珩,裴沐珩臉色始終沒有半分變化,蔣玉河氣得俊朗的身影輕輕一晃,“你有你的天地,她有她的舞台,你不該束縛她.裴沐珩,你當真對她有意,就更不能束縛她.”唇齒間每一個字嚼出來都是痛楚。
裴沐珩沒有與他爭辯下去的必要,“你怎知她與我在一起沒有自由?”
越過他大步入內,隻見醫館內人來人往,有避風雨的過路客,有焦急買藥的仆從,更有麵無表情卻冷靜從容的醫士,暗衛及時擠進來往樓上指了指,裴沐珩迅速上樓。
比起嘈雜的一樓,二樓便安靜多了,確切地說是有一道清亮的嗓音悠悠回旋,破開世間一切紛繁。
“人共有十二經脈,手太陰肺經,足陽明胃經十二條經脈互為表裡,最後又聯成一條整脈,每每相接之處便是一處要害,俗稱十三隘,咱們十三針,便是在人身上擺陣下卦,坤主地,震表雷八卦五行相生相克,相佐相成。”
“人若康健無礙,則經脈處處通,通則不痛,痛則不通,師傅說過,無論
何種情形,隻要打通這十三結,萬病可除”
“此女腹中胎兒恐已窘迫,上下乾針,穩住氣脈,下下坤針,穩住血脈,水火相纏,兩儀化四方,四方幻萬象,則生生不息”
裴沐珩踏上廳堂,來到那間雅間對麵的桌椅落座,隔著一扇門,他聽著那從容的腔調,沒有一絲軟糯,堅毅冷秀,毫不遲疑,裴沐珩心裡的躁意也跟著被慢慢撫平。
透過薄薄的窗紗瞧見她修長的天鵝頸輕輕一探,手起刀落,不消片刻,她手中托出一嬰兒。
這是一場絕無僅有的接生,胡掌櫃連連稱奇,這等詭譎本事他也隻在古籍中華佗病案上瞧見過,今日算是開了眼界。
胡掌櫃從她手中接過艱難產出的孩兒,滿臉動容,稍稍給孩子清除汙穢,再拍一拍小臀,敞亮的啼哭劃破陰霾的天際,一道新生命就這麼降臨了。
雅間外焦急等候的病患家屬哭成一團。
“生了,生了!”
“大夫,我女兒怎麼樣啊?”老太太扒在窗戶口熱淚盈眶地問。
胡掌櫃的將嬰兒交給醫童,轉臉朝著門口方向喊道,“放心吧,徐娘子正在診治呢。”
老太太聞言懸著心稍稍鬆懈,佝僂的身子順著門板滑落,激動道,“徐娘子真是菩薩轉世,方才太醫院那位老太醫都說無濟於事了,偏生她把人救了過來。”
沒多久,孩子被抱了出來,大家迫不及待圍了上去,對著胡掌櫃感恩戴德,胡掌櫃笑著擺手,“謝我作甚,該謝徐娘子,若非徐娘子破腹取子,那必是一屍兩命。”
眾人一聽破腹二字,目瞪口呆,胡掌櫃的又是一番解釋,好在老太太還算開明,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