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決定留下雜種性命的那一刻,霍薔便比誰都清楚,這一天遲早會來。
十二年前,還要更早。
那時霍薔還未冠夫姓,她還姓巫,叔父是盛名九州的神醫。她是巫家那一輩中天賦最高的,頗受叔父的重視。
她跟隨叔父遊曆九州,治病醫人,鑽研世間疑難雜症。
有叔父指點,她年紀輕輕也算小有名氣。
叔父閉關後,她也未曾鬆懈,繼續未完成的九州之路,為看不起病的病者施針看診。
這一路,巫薔救治的病人數不勝數。
不知是哪一日,巫薔收到母親的傳音,說是家中來了一位求診的病者。
母親描述他的病症很是怪異,令巫家長老都束手無策。
但那病者卻聲稱普天之下隻有巫薔能救他。
巫薔實是好奇,便決計返家查看情況。
回到家中,巫薔見到了那位病者。
病者被淬毒的毒刃所傷,傷口潰爛血流不止。就算前一日用止血化炎的藥草或是靈石療愈,第二日傷口又會潰爛流血,潰爛的傷口將病者折磨得不成人形。
巫薔查看一番,便讓婢女月見尋了幾味藥草搗碎,每日分為三次塗抹在病者傷口處。
短短半月之後,令巫家長老都束手無策的傷口竟然出現真的出現了愈合之勢,巫薔便又用上靈石,以免傷口長好後留下疤痕。
但她卻對病者下了逐客令。
這幾載的遊曆讓巫薔認識了不少毒,她一眼便看出病者的傷口是塗抹了澤漆草的汁液。這澤漆草隻分布在霍州地界,多出現在溝邊、路旁。
澤漆草的汁液是乳白之色,對皮膚傷害極大,碰到就會令皮膚發紅潰爛。
這上門求診的病者恰好就是霍州人氏,傷口之所以始終無法痊愈也是因為這澤漆草。
隻因病者篤定隻有她一人能救,巫薔心中便清明了,怕是病者是自己往傷口塗抹澤漆草汁液,這才導致傷口日益加重,待她接手診治後,病者也就沒在塗抹澤漆草,這傷自然也就慢慢痊愈了。
‘疑難雜症’被識破,病者向巫薔說了實話。
他是霍家人,曾受過巫薔恩惠,此次來巫州目的是來求娶的。知曉巫薔在外遊曆,又擔心被拒,這才想出損招。
他欺瞞在先,不敢求巫薔原諒,隻奢求巫薔能記住他姓名,他姓霍,單字一個忱,霍忱。
巫薔救人無數,根本不記得自己何時何地救過霍忱。
月見倒是記得,是在霍州與商州的交界,當時霍忱和一眾霍家人被埋伏的流寇所傷,是巫薔出手相救,才讓霍忱撿回一條性命。
這事巫薔記得,卻並不單獨記得霍忱。
但經霍忱這麼一場鬨劇,她倒確實記下了霍忱的姓名。
太冒失,且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若傷再這麼耽誤下去,霍忱是會有性命之憂的。
月見用說不出什麼情緒的語氣說:“霍忱為了小姐連命也不顧了,如此癡情,世間少有。”
既然回了家,巫薔便在家中修整,計劃下一次出行。
然而還未定下離家日期,霍忱便又來了巫家。
這一次霍忱帶了聘禮,其中最貴重的便是神器劈絲劍,誠意滿滿地想要聘巫薔為妻。
再度相見,霍忱的傷養好了,麵貌也就煥然一新。
八尺男兒,劍眉星目。
比初見時還要能說會道,無賴一樣待在巫州,每日變著花樣哄巫薔開心。
有一日巫薔問霍忱:“你到底喜歡我哪裡?”
霍忱道:“救我時的專注。”
巫薔無言以對,她專注每一位病人。
霍忱拱手向巫薔作禮:“當時我意識朦朧,一腳已踏入閻王殿。是巫姑娘鼓舞,將我拉回凡塵世間。醒來後,得知是巫姑娘救我性命,我便發誓要再見巫姑娘,不若霍忱一生遺憾。本想著親眼見著巫姑娘一回便此生無憾,卻又貪戀了巫姑娘治病的專注,但是心想著若能將巫姑娘迎回家,才是不枉此生。”
霍忱說這話時眼中仿佛有光芒流彩:“巫姑娘若不嫌棄,便讓霍忱以身相許罷!霍忱對天發誓,霍忱絕不辜負霍夫人,霍夫人叫霍忱往東霍忱絕不往西,若有違誓言……”
“也不害臊。”巫薔笑起來:“若有違誓言,我便用劈絲劍斬了你。”
霍忱道:“該斬!”
若非被霍忱真切情意晃了眼,巫薔必然是會將霍忱吐露的真言好好琢磨一番。
以至於每逢午夜夢回,巫薔都會回首再看這一幕。
若當時她將霍忱這句話逐字逐句琢磨一遍便能輕易發現端倪。
她看病時鮮少與病者對話,她驕傲自己的醫術,也與叔父想法一致,能治好的病人放手去治,若必死無疑的病者從不耽誤時間,藥材珍貴,不若將時間與藥材用在能治愈的病者身上。
簡而言之,巫薔不會開口鼓舞病者。
巫家中並不應允巫薔嫁於霍忱,母親父親認定霍忱是為了一己之私,巫薔自認已看明白自己與霍忱的心,她像執意獨自遊曆九州那樣,執意嫁於霍忱。
吃了很多苦,哪怕嫁到霍家後,這些苦也從未停止過。
她從巫薔更名霍薔,被人譏諷是有了郎忘了娘。
既然不再是巫家人,霍薔便不能再用巫家的醫術,她從一名醫修轉為劍修,跟著霍忱從頭修行,重新練氣築基。
霍薔是個驕傲的人,是醫修時她誌在繼承叔父衣缽,誓要成為九州第一醫修。
是劍修時,她也不能被人瞧扁了去,她一顆心都撲在修行之上,聞雞而舞月升而歸,打雷下雨從不耽擱。
若非有了身孕,為了腹中孩兒,她才停下來歇息。
大致也是這時候,霍薔終於發現了霍忱的不對勁。
霍忱看她時,眼底有了複雜之意,看月見時,眼底又有愧疚之意。
這樣的目光讓霍薔感到不安,她試圖回憶霍忱的好與承諾來寬慰自己多心,但那些回憶非但沒有一絲助益,倒是讓她察覺到了早該發現的細小端倪。
她終於回憶起了霍忱的那番話,身體如同墜入冰窖。
往後擺在眼前的是越來越多的異樣。
為何月見將霍忱記得那樣清楚。
為何月見喜愛紅衣。
為何月見與她漸漸生了嫌隙。
原來真正鼓舞命懸一線的霍忱活下去的人是月見,原來月見喜歡朱色是要讓霍忱知道,當初是她發現了一身是血的霍忱,亦是她背著霍忱一步一步到了巫薔當時的住處,霍忱流的血將她素白的衣裳浸得鮮紅。
原來是月見最先發現霍忱認錯了人愛錯了人娶錯了人。
一場烏龍。
事情大白後,霍薔冷著臉問霍忱之後打算。
霍忱沉默。
霍薔道:“給我休書。”
霍忱抬眸,痛苦呼喚:“薔兒。”
霍薔很清楚,霍忱心是亂的,或許這一刻霍忱也不知道他愛的到底是誰,是意識朦朧之際聽聞的鼓舞柔聲,還是在巫州巫家所見的治病時專注的眸。
她啟唇,冷冷道:“霍忱你千不該萬不該在分不清心之所向時與月見苟合。現在月見腹中有了你的骨肉,你卻又不肯放我離去。霍忱,我自認無愧於你無愧霍家,你卻如此折辱我,要我主仆二人共侍一夫。”
儘管霍忱如何解釋自己並非此意,霍薔都始終不發一言。
最後的相顧無言之際,霍薔這才開口:“無論此事如何,當初是我執意來這霍州,由巫薔成為霍薔,既然我已姓霍,我會看在平日情分上處理此事。”
此時霍薔心中還無殺意,是霍忱的求情讓她怒火中燒殺意四伏。
霍忱自認辜負霍薔,無論霍薔如何,他絕無一句怨言。千錯萬錯都是他霍忱一人過錯,懇請霍薔不要發落月見。
霍薔說:“好。”
“我知道了。”
霍薔是打算產子後再成全霍忱月見,大概是著了心魔也著了幾次月見陷害,她懷胎幾月生下死胎。
同天月見早產,為霍忱誕下一子。
霍忱伏在她床頭,替剛產下死胎虛弱的她拭去額上的冷汗,明知這時不宜開口卻不得不開口:“薔兒,你好好休息,我……我去看看月見。”
霍薔閉上眼,不曾發一言。
霍忱替她掖好了輩子,霍薔聽見他離去的腳步,這才開口:“霍忱,我前腳誕下死胎,月見後腳就生產,你想過其中古怪嗎?”
霍忱停住腳,背對著霍薔,沒有轉身。
霍薔又問:“你還記得你的誓言嗎?”
她此時並不在意霍忱記得與否,她掀開被衾,站在霍忱身後,手中執著的赫然是那把——劈絲劍。
沒有任何猶豫,劈絲劍貫穿了霍忱胸腹。
心魔入體,這一刻霍薔心中沒有任何情緒,昔日的情愫早就在心魔之下蕩然無存,她很清楚自己將要走火入魔,卻從未如此暢快過。
用你贈的寶劍親手手刃於你,暢快淋漓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