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仆役們抬來了許多器物。
司馬衍上前,說道:“將軍可據此估直,應能湊夠三千貫了。”
此時風俗,“貴人富室,必蓄其器”,富貴人家在家具布置、器物用度方麵非常舍得下本錢。
比如這會抬出來的七寶床、象牙席便是東吳特產,純銀叁鏤帶漆畫書案、金鏡、金縷合、銀縷合(食器)、金澡盤乃至小型銅獸……
陳金根揮了揮手,讓軍士將這些器物取走,然後看著司馬衍,道:“另有絹五千匹,若實在無絹,布亦可。禁軍將士正在攻打新安,舍生忘死,新都王就不要吝嗇了。”
司馬衍臉色一白,這個時候上哪弄五千匹布?
於是問道:“錢帛卻無了,今隻剩器物。可否?”
陳金根不語,算是默認了。
不過他很快又說道:“聽聞吳王府內僮仆如雲、莊客如雨,天子有詔,令征發仆婢舂米,莊客轉輸糧草,至少需得三百戶。”
司馬衍愣在了那裡。
他突然想到了父親方才的話,有一次就有第二次,有兩次就有第三次。
這是第二次上門,胃口可比第一次大多了。
當年司馬顒、司馬穎圍攻洛陽,戰事最激烈之時,長沙王司馬乂便征發豪門仆婢舂米——這些人再也沒回來過。
本以為邵勳出身低賤,不敢學司馬乂征發奴仆,但他顯然失算了。
父親說得對,下一次上門會開出什麼條件,可就很難說了。
這個時候,他心中又生出一股明悟:邵勳不但征發奴仆,連他們本就不多的莊客也需要,這是要徹底斷了他們的財路啊。
丹陽等地的租賦,可不一定能及時轉運過來,還指著莊客種田養他們呢。
邵勳這麼一搞,洛陽確實很難待下去了。
或許,這就是他的目的?逼著他們走?
他又看了眼陳金根。
陳金根站在那裡,許是見到吳王一家態度好,便多說了句:“是非之地,逗留作甚?”
說罷,轉身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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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王一家還在糾結,竟陵王司馬楙卻已收拾東西離開了。
前後十餘輛車,滿載糧食及各色用度。
一家老小,外加門客仆役,總共不到百人而已。
司馬楙當了多年徐州都督,本來挺有錢的。但在諸王混戰之中,擋了司馬越的路,被他弄得很慘。
積累最豐厚的徐州府邸財貨竟被司馬越奪取。
後來到了洛陽,財貨又失掉大半。
現在這十餘輛車上所載之物,已是被邵勳“敲詐”之後僅剩的一點錢糧了。
堂堂宗王,曾經也是一地方伯,臨老了卻混成這副模樣,委實不知該怎麼說。
車隊很快出了建春門,司馬楙最後看了眼洛陽,歎氣離去。
早上已經與天子告彆過了,君臣對坐而泣,哀不自勝。
難道這就是王朝末日景象?
司馬楙不敢這麼想,但又忍不住這麼想。
其實,邵勳征發奴仆、索要財貨,並不算什麼太過分的事情,畢竟在他之前,很多人這麼做過。
但問題在於,他不是司馬氏宗王。
司馬乂、司馬越乃至更前麵的司馬冏、司馬倫可以這麼做,甚至殺害同宗兄弟,其餘諸王不會走,因為他們知道這還是司馬氏的江山。
但邵勳是外姓人,他這麼做兆頭可就很不好了。
此人必是操莽之流,又抑或是董卓?
在司馬楙看來,邵勳更像是董卓、曹操的結合體。
他有誌掃平群雄,這一點與曹操很像。
他又霸占宗室乃至皇室女子,這一點則是活脫脫的董卓。
董卓當政那會,地方上還有許多劉氏方伯。
邵勳入洛陽之前,地方上的司馬氏方伯卻在自相殘殺,大部分被自己人乾掉了——作為前徐州都督,他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可惜啊,可惜!
到了這會,司馬楙胸中悔意無限。
若司馬家不內鬥,其他人哪有機會?便是邵勳這種野心勃勃之輩,也得老老實實給東海王效力。甚至於,還在東海老家種地。
可惜!
司馬楙又歎了口氣,事已至此,說什麼都遲了。
他們這些宗王走後,天子在洛陽愈發勢單力孤,連個熟悉親近的人都沒有了。
毫無疑問,邵勳在一點點改變洛陽,試圖將其變成自己掌控的地盤。
他
沒有動士族,因為士族是他勢力的重要組成部分。
他動了司馬氏宗親,因為司馬氏是他野心的阻礙。
這是一次“溫柔”的清洗,卻十分堅決。
現在或許不會動天子,但當他自覺功勞、威望足夠後,會做什麼事就難說了——當年董卓可是廢殺少帝了的。
當然,也有一些宗室出於種種原因,選擇留在洛陽,繼續觀望。
司馬楙不想評價他們的選擇。他也想借此看看,邵勳到底有沒有那個胸襟,容司馬氏族人活下去。
“洛陽名邑,不複歸司馬氏所有矣。”司馬楙騎著一匹棗紅馬,搖頭晃腦,唉聲歎氣。
金烏西垂,殘陽如血。
恰如那大晉朝的江山,或許用不了多少年,就將迎來日月交替之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