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自太原,本就是汾水上的船工。來到雲中塢後,得了個好差事,在洛水上擺渡,方便來往人員。
不過這活也乾不了多久了。
他下意識看向西邊不遠處,一座浮橋已橫跨南北兩岸,漸漸成了雲中塢百姓前往洛水北岸的主要途徑——隨著堡民的日漸增多,塢堡方麵已漸漸不滿足於在洛陽南岸、渠穀水東西兩側耕作,開始向北岸擴張,今年春播的不少田地就在北岸。
斥候很快上了渡船,其他幾人則牽著馬匹,馳向西側的浮橋。
不一會兒,雲中塢內就響起了沉悶的鐘聲。
正在田間地頭忙活著的百姓立刻收拾東西,向南岸撤退。
有些人甚至想奔回家裡,取了家什再走,不過很快被莊頭連打帶罵,灰溜溜地跟上大部隊,走了。
另有幾個莊頭組織了百餘身強力壯的百姓,拿著長矛、步弓,占據了一處高地,打算阻滯一會——如果真有敵軍奔襲過來的話。
經曆過亂世的百姓,早就褪去了天真,一個個非常明白這個世道的殘酷。
為了耕田方便,現在有部分百姓在田間地頭搭了窩棚,農忙時就住在裡麵——住在塢堡內的話,田地在近處還好說,稍遠些的話則較為麻煩,每天不知道要多走多少路。
窩棚內肯定是有財物的,如被服、炊具等等。對這些堡民而言,其實是很重要的財產了,想要帶走很正常。
但軍情緊急,容不得半分大意,說不定就因為取了東西而來不及逃走,被人捕殺。
果然,在最後一批百姓撤回南岸,斷後之人撤到浮橋上時,大隊騎兵的身影已出現在遠處。
莊頭拿起斧子,將連接浮船的竹紐斬斷,放了幾條船到南岸。至此,浮橋已經斷了三分之一。敵人如果想通過浮橋過河,已經不可能——緊急情況下,甚至可以縱火燒浮橋。
騎兵越來越近。
洶湧的馬群穿過驛道,踏過農田,一路向西。
莊頭看了心中滴血。
再等三個月,北岸的這些粟就可以收獲了,這會被騎兵一踐踏,卻不知還能收得幾粒米。
“鮮卑人!”因金三帶隊隨征,原駐金穀園的銀槍軍第四幢開到了雲中塢戍守,幢主王雀兒爬上了一棵樹,瞭望對岸。
無邊無際的人馬,沿著河穀向西行軍。
有人專心趕路。
有人則停了下來,拿著馬鞭對塢堡指指點點,時不時爆發出一陣笑聲。
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這幫人一定在對塢堡上下的狼狽撤退模樣品頭論足。
是啊,他們人多馬多,想打就打,想走就走,瀟灑愜意。你縱是想報複,卻連跟在他們屁股後麵吃灰的資格都沒有。
在豫州燒殺搶掠一通的鮮卑人,現在壓根不把笨拙孱弱的中原人放在眼裡。
曾幾何時,他們也是以仰視的態度看著中原大國的。
後漢年間,鮮卑屢次犯邊。朝廷組織具裝甲騎、刀盾步兵的混合部隊,征發沿邊內附部落的輕騎兵,數次征討草原,建立了無上的聲望。
即便經曆了漢末百年大混戰,大晉開國之後,鮮卑人依然隻能仰視中原,收起自己的各種小心思。
但隨著最近十來年諸王混戰,不斷引鮮卑、匈奴、烏桓南下,漸漸讓這些草原漢子看清楚了中原的內情。
特彆是當他們騎上駿馬,挎起弓刀,一次又一次擊潰中原軍隊時,什麼仰視都沒了。
有些人可能還轉不過彎來,還習慣性對中原畢恭畢敬——雖然這並不妨礙他們在內地燒殺搶掠。
有些人是真的膨脹了,認為中原不過爾爾,遲早成為他們肆意縱橫的牧場。
但悲哀的是,事情很可能還真在向他們想象的方向發展。
有些人,寧可南渡之後繼續風花雪月、醉生夢死,“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遊目騁懷”、“極視聽之娛”,也不願意留在北方,像個男人一樣,保護妻兒,趕跑敵人,重建家園。
鮮卑人逗留了一會之後,便策馬離去了。
王雀兒帶著第四幢的兵士們沿河布防,防止有小股遊騎渡河而來,燒殺搶掠。
一直堅持到傍晚時分,才撤回塢堡之內。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洛陽中軍右衛的部隊出現了。
同樣是一萬五千左右的步卒,外加兩萬餘農兵夫子,趕著大車小車,一副連夜行軍的急促模樣。
張方已死,形勢一片大好。
大軍已然聚齊,自當加快行軍速度,速攻關中。若給司馬顒時間,說不定他就重新穩定動蕩的軍心了,屆時反而難打。
因此,右衛將軍裴廓決定連夜行軍,不給西賊喘息之機。
汝南王司馬祐也隨軍了,一眼就看到了這個規模相當不小的塢堡。
他找來幾名禁軍偏裨將校,詢問是否能在堡內征丁征糧,不料所有人都支支吾吾,勸阻不休。
司馬祐心中了然,這個塢堡有點來頭,暗暗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