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眠月一怔,心中掀起一股強烈的愧疚。
他放下袖子的速度極快,江眠月卻看見了——他的手臂上有一大片已經開始泛紅,那紅如波濤辦迅速掀起,看起來極為詭異,紅疹如今還未發出來,但是此時看來,應當也十分麻癢難忍。
接下來,祁雲崢開始大口喘著氣,手掌抓著自己的衣襟,手背上青筋頓起,那副樣子,就像江眠月記憶中的上輩子看到的那般,沒有任何區彆。
“大人!”江眠月快急瘋了。
他眉頭微皺,呼吸急促,啞聲道,“江監生,勞煩去叫大夫。”
“是,學生這就去!”江眠月驚慌地放下手中的那袋柿子,轉身就跑,她動作急,柿子沒有放穩,她開門飛奔出去的刹那,一袋柿子紛紛滾落,咕嚕咕嚕的滾到了祁雲崢的身邊。
祁雲崢單手撐著自己,不讓自己倒下,眼眸卻追隨著她,看著她那小小的身影如一陣風一般的飛奔遠去,緩緩垂眸,卻忽然低聲笑了起來。
他已經近乎窒息,卻依舊持續啞聲低笑,手臂上的紅色愈發嚴重,他仿佛渾然不覺,隻眼眸中星星點點的,暈染了笑意。
滿眼都是她慌亂跑出去的模樣。
……
清晨,江眠月頂著一雙黑眼圈渾渾噩噩醒來。
今日她倒是沒有夢見上輩子的事情,卻依舊夢見了祁雲崢。
夢裡,祁雲崢穿著祭酒的官袍反反複複的窒息而死,她疲於奔命的替他找大夫,卻一次又一次的錯過救他的時間。
“好累……”江眠月渾身酸痛。
“好困……”蘭鈺也起來了,她揉了揉眼睛,看向江眠月,“眠眠,你今天怎麼起這麼晚?”
江眠月僵硬著扭過脖子看了蘭鈺一眼,“尹楚楚呢?”
“走了吧。”蘭鈺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眼角儲滿了淚水,“你怎麼看起來這麼憔悴?”
“唉。”江眠月揉了揉酸痛的腿,深深地歎了口氣。
她昨天一頓瘋跑,差點要了自己的命,找到劉大夫之後又一直催她快一點,終於趕在祁雲崢昏迷之前領著劉大夫過去。
好在她事先告訴劉大夫祁雲崢犯病的原因,劉大夫做了準備,才算是把祁雲崢從窒息中平安救回來。
祁雲崢清醒之後,第一句話,便是讓劉大夫不要將柿子的事告訴旁人。
劉大夫看著那些柿子,又看了一眼江眠月,眼神十分複雜。
“玉兒,我是不是自作聰明。”江眠月一想到祁雲崢,便覺得心情複雜。
“嗯?你本來就很聰明呀。”蘭鈺看了她一眼,“我昨晚睡前都沒見你回來,尹楚楚說你每天晚上偷偷在外麵看書,是真的嗎?”
“……”江眠月無奈笑了笑,“我倒是想。”
她昨晚一直等到祁雲崢能走動才和劉大夫一道離開,出了敬一亭,又是子時了。
“我似乎每天都很忙,卻不知道自己在忙什麼……”江眠月看向蘭鈺,“什麼時候能好好睡一覺該有多好。”
“明日便是本月十五。”蘭鈺說,“你若是累,可以休假回家一日再來。”
“十五……休假。”江眠月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終於可以回家了!
“但是要出國子監,須得經祭酒大人本人允許,今日恐怕有不少人要找你。”蘭鈺眨了眨眼睛,“眠眠,你今日早晨不用去敬一亭嗎?”
“應該要去的。”江眠月喃喃道,“但是祭酒大人……可能不方便。”
蘭鈺疑惑看著她。
不出江眠月所料,她正準備去敬一亭那邊看看,卻見尹楚楚和袁付偉從敬一亭的方向過來。
“怎麼了?”江眠月明知故問。
“祭酒大人病了,讓我們今日明日都不必去稟報,將一切都記好了,等到祭酒大人恢複再說。”尹楚楚有些不解,“明日便是第一次休假,祭酒大人這時候病了,是不是不能批準監生們出國子監?”
“怎麼會……”江眠月有些慌了,“病了歸病了,批假還是可以的吧。”
“司業大人說,祭酒大人暈倒了,臥病在床,無法起身。”袁付偉皺著眉頭歎了口氣,“唉,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祭酒大人昨日還是好好的,一夜過去,怎麼就病了呢。”
江眠月想到了自己送去的“奪命柿”,頓時心虛不已。
上輩子隻吃了那麼一點,就有那麼大反應,這輩子他吃了一整個,果然對身體傷害極大。
“江監生,你也不必擔心到如此,祭酒大人會好的。”袁付偉看到江眠月臉色蒼白眼眸中滿是慌亂,立刻開口安慰道,“大人滿腹經綸,驚才絕豔,雖說天妒英才,但咱們祭酒大人一看便是福大命大,一定會度過難關。”
“……”江眠月無言以對,隻能點頭。
“若是祭酒大人知道江監生如此擔憂他的身體,一定會很欣慰的。”袁付偉說。
“嗬嗬……“江眠月尷尬的笑了笑。
她這算是什麼?挖了個洞,結果把自己給坑了個結結實實。
當天,廣業堂不少監生都來找江眠月,請她幫忙跟祭酒大人申請出國子監的事宜,江眠月硬著頭皮收集了所有人出國子監的事由及名單。
下午的課業結束後,她立刻往敬一亭而去,卻隻見到了一臉愁容的司業大人。
“不行,祭酒大人仍舊在昏迷之中,他說了,他醒來之前,一切都不允許,更不允許有一個監生出國子監。”司業大人對齋長們說:”請各位齋長們回去以後,好生與各堂監生們解釋清楚,我們也會在國子監門外的通告中告訴外界這個消息,等到下個月初一,各位在出去不遲。”
“這都是為了大家的安全與國子監的秩序。”司業大人苦口婆心道,“勞煩各位齋長了。”
“多謝祭酒大人。”各位齋長手中都拿著長長的名冊,聽聞這個消息,也都隻能作罷,拿著名冊往回走。
江眠月無奈,隻得跟著諸位齋長一道離開。
“祭酒大人真是辛苦了,平日看不出來,國子監有條不紊絲毫不亂,都是因為他鎮著。”誠心堂的齋長之前在大課值守的時候便見過,名為陶衝,他不由得感歎道,“其實監生出國子監,司業大人不是不能簽字,而是不敢簽,他若簽了字,出了事情便隻有他負責。”
“少說兩句。”顧惜之瞪了陶衝一眼,“豈能隨意議論司業大人與祭酒之事。”
“我也就隨口一說。”陶衝歎了口氣,“祭酒大人病的真不是時候,據說公主又發難了,要我們被選中的監生們儘快去她那兒,如今祭酒大人病了,誰能護著我們。”
顧惜之聞言,像是被戳中了死穴,無話可說。
幾個人紛紛歎氣,江眠月卻覺得自己快瘋了。
她的愧疚已經快要積累到頂點,恨不得立刻去主動請罪。
“楚楚,我有些事。”江眠月對尹楚楚輕聲說,“你先回去?”
尹楚楚用略微怪異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江眠月知道她又誤解自己了,“我不是去偷偷看書,真有事。”
尹楚楚聞言,臉微微一紅,“我,我又沒說你去偷偷看書……”
“我走了。”江眠月與各位齋長行了個禮,轉頭便往敬一亭跑去。
司業大人果然還在敬一亭,他今日的任務便是在此幫祁雲崢擋事,如今看天色不早,他正收拾東西準備回去。
“司業大人。”江眠月小跑過去,在他麵前行了個大禮,“司業大人,學生有一事相求。”
“江監生啊,有何事?”司業大人看到是她,目光慈祥柔和,帶著幾分笑意。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緊張道,“我想去看看祭酒大人。”
“見到他,想要如何?”司業大人問,“替本堂學生遞申請?”
“我……我想跟他道歉。”江眠月低聲說。
“哈哈……”司業大人摸著胡子笑了出來,“果然如祭酒大人所料,你這孩子啊,心善的很。”
“來吧,我便是在這兒等你呢。”他緩緩起身往外走,“跟上吧。”
江眠月心中一怔。
不由得問道,“祭酒大人……他是如何說的?”
“你自己去問他吧。”司業大人一麵走,一麵緩緩道,“你的文章好,是未雕琢的白玉,祭酒大人是惜才之人,對你算是另眼相待,你應該也能感覺到。”
江眠月低頭不語。
“上一個被他如此相待的,是顧惜之,如今他前途正好,成為朝廷棟梁指日可待。”司業大人深深看了她一眼,“江監生,不要辜負祭酒大人對你的期待。”
江眠月心頭一熱,想到自己昨日的想法,覺得自己著實是太過狹隘。
他明明就是正常對待監生的態度,還特意輔導自己工課,自己卻總是因為上輩子的事情胡思亂想,如今想來,真是難堪。
一路上江眠月都在捫心自問,仔細的回想之前的事情,猛然發覺很多細節,都是由於過去的夢境,讓她將現在的祭酒大人與過去的首輔大人產生了一些不必要的聯係。
如今的祭酒大人,到底是國子監的主事,對她一個監生,又能有什麼想法。
江眠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跟著司業大人走過男舍,進入男舍與女舍中間的那塊地方,一直往前走,來到了夙興齋的門前。
江眠月愣住了,這裡竟是祁雲崢住的地方。
“到了,你到底是女監生,我與你一塊進去。”司業大人道。
“謝謝司業大人。”江眠月立刻道謝,進了夙興齋之後,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院中的那棵槐樹上。
“是不是覺得奇怪?”司業大人笑了笑,“這槐樹本就在此紮根,原本已經枯死了,這幾年,博士助教日益多了起來,宅院不夠分,便將此處也圈了起來,豈料,去年這棵樹忽然發了新芽,漸漸活了過來。”
司業大人與她解釋,“我已與許多人說過此事,由此可見祭酒大人高尚人品。因這槐樹,枯木發新芽,寓意不錯,拔了怕晦氣,可終究是在宅院中,又是晦氣……是以,其他人都不願住這間,祭酒大人便主動住下了。”
江眠月頻頻點頭。
二人進了內院,裡頭居然空無一人,廂房裡黑暗一片,連燈都沒有點。
司業大人上前,敲了敲房門。
“祭酒大人,可醒了?”司業大人輕聲問。
“嗯。”裡頭傳來啞聲。
江眠月呼吸一滯,死死捏住了自己的虎口,緊張不已。
“江監生來了。”司業大人道,“可方便?”
裡頭沉默了許久。
“進。”
司業大人與她示意,然後推開了廂房門。
黑暗中,隱隱有光。
江眠月踏入房中,與他目光對視。
他虛弱的靠在床邊,長發如墨,傾瀉而下,身著白衣,白衣外頭披著玉色外衫,襯得他麵色愈發蒼白而透明,唇色卻異樣的殷紅,如他手指關節的那顆痣一般,有種詭異的豔麗感。
江眠月臉莫名其妙轟得燒了起來,立刻垂下頭,根本不敢與他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