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
宴如是自然明白再往後是什麼。好不容易收起的眼淚此刻又落下來,打濕了胸前破敗不堪的衣襟。
宴如是哭著沒有動作,小麋窺她,竊竊出了聲:“原來……您不願意的麼?”
“什麼?”
“您不願意與尊主……”
宴如是發懵,落如斷線之珠的眼淚已替她回答。
“緣何不離開呢?”小麋又問,“先前在殿上,尊主分明予你許多機會,緣何不離開呢?”
“離開……”宴如是哭得顫顫巍巍,“離開,又能去哪兒呢?仇家手上捏住我阿娘的性命,她們提刀尋我,天羅地網,勢要將我碎屍萬段,我到底要逃到哪兒去呢?……”
小麋思索一會兒,手提著巾帕,將其置於湯桶中,又用力擰乾。
嘩啦啦的水聲掩蓋了小麋的聲音:“隻要離開,總有去處。絕處也逢生啊。與其白白蹉跎在浮屠殿,與浮屠鬼共處,還不如去外頭碰碰運氣,世間偌大廣闊,能立鯤鵬,能生蜉蝣,緣何容不下你?”
宴如是隻心道,此話聽著伶俐,卻是紙上談兵,興許是小麋太幸運,未見過不入浮屠便無法存活的絕境。浮屠之地人人驚懼,宴如是卻自主撞進來——隻因外頭有更可怕的東西。
再者,母親隻一條命,又如何耗得起呢?
見宴如是沉默,小麋未再言語,攙著她寬衣解帶,進入湯桶。
湯桶內藥草浮身,紅的紫的遍布水麵。甫一觸及湯水,滾燙的霧氣讓宴如是低吟一聲,眼底更升起緋紅。小麋按住她肩膀,“宴姑娘,良藥苦口,您背上的傷痕要多泡一泡藥水才好。既要做床侍,這些細碎傷痕還是早些消除了好。”
床侍……
那雙扶在浴桶邊的手微不可查攥緊,指縫透出隱忍的痛苦。
浴瓢中湯藥澆下,自上而下地浸透宴如是全身,由肩峰入背,沿著瘦削的肩胛骨沒進腰腹。霧氣彌漫,更襯那副身子瑩白如玉,玲瓏有致,如此傷痕也成了瓊枝點綴,玉葉垂淚。
小麋多瞥幾眼,竟然麵頰微熱。
沐浴焚香更衣,其間小麋不斷強調床侍身份,把宴如是激得咬牙,心又死寂,成了一個活木偶,任人牽線折騰。
待宴如是靠坐床榻,已是亥時三刻。
羅帷暖帳精繡,入眼朱鵲,及目青鳥,皆琢花銜玉鉤。
宴如是坐在其中,絞著五指惶惶不已。
某一刻,一隻纖長又陌生的手撩開珠簾,宴如是還未看清來者麵容,屋內燭火已被儘數熄滅。
宴門少主略有夜盲的毛病,霎時墮入黑暗,感官無法適應,隻覺有一雙手搭上自己的肩,卻不是撥開衣物,而是輕輕擁住她,連帶著她一同躺下,滾進綾羅錦被中。
遊扶桑的聲音從咫尺間傳來:“睡吧,師妹。”
……不做些什麼嗎?
宴如是沒問出聲,片刻便覺察拂在頸後的氣息漸漸勻慢,與她共枕之人……似是睡著了。
也不儘然,大抵隻是偽裝,借機觀察宴如是會不會做什麼出格之事?
宴如是不太明白,隻在遊扶桑的懷裡稍稍動了動,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閉上眼睛。驚異之餘也有慶幸,她心道,遊扶桑明麵雖不顧及同門之誼,可暗地裡分明還是和善著。
羅帷外香爐氤氳,有安神的功效,又是宴如是珍愛的珊瑚與木沉香,她略微聞見,不一會兒便進了夢鄉。
而她身後,那雙金色眼眸始終醒著,未有一點兒瞌睡意思。
望尊主念在從前宗門情義,救一救宴門……
遊扶桑半支起身,抬手牽扯了宴如是的長發,鋒利的指甲繞到美人芙蓉麵上,隱隱劃出痕跡。
也就這隻小孔雀才信什麼宗門情義的鬼話了。
宴門之內從來都是你死我活,草菅人命,並不比她們邪魔外道好上多少。
三百年前宴門掌門宴清絕自日出之地遊曆,在東海扶桑撿來一個臟兮兮的小孩——這就是遊扶桑與宴門最初的羈絆。
自那以後,遊扶桑進入宴門,卻被丟在外門不管不問,漸漸地,人們對她的稱呼從“掌門撿回來的孩子”變成“那個沒根骨的,也不知撿來做什麼用”,本以為是野雀攀上了枝頭,沒想到被彈弓一打,原形還是一隻灰仆仆的老鼠。
不過,彼時的遊扶桑並不氣餒,隻心說能在宴門外門安分守己,總比在扶桑之地摸爬滾打、死生難料強得多。
旁人責她罵她,嘲她諷她,遊扶桑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