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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落了灰。
再回想起那些弓啊劍啊,雲影刀光,遊扶桑隻覺得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和自己沒什麼關聯。
如今她已經強大到不需要任何武器,落盞聽雨的時候,她抬眸可讓雨點停留,清澈的水滴在魔氣驅使下成為最鋒利的短刃;兵臨城下的時候,她屈指可取萬人性命。
血光照徹浮屠夜色。
她不再是從前需要彆人護在身後的狼狽少年。
可她的小孔雀……也不再是從前恣意風光的樣子了。
給她一張弓,一柄劍,會變好嗎?
走出浮屠殿,細雨拂上遊扶桑的麵,她望向練武樁台,長劍的影子比天光更亮,亮得像在灼燒春光。
最簡單的高馬尾,最普通的練武服,可一搭宴如是那張唇紅齒白的臉,一切都靈動了起來。
明麗,驚豔,令人見之忘俗。如她的劍招。
宴門青山,驚鴻劍法,想來宴清絕已經把宴門壓箱底的招式都傳給女兒了。
能成為正派最為津津樂道的天之驕子,出身、天賦、苦功缺一不可,而宴如是顯然都是其中佼佼,每一次出招攻其不意,收招亦穩妥大方。
她的劍很輕,但最鋒利,躍起時劍尖一點雪白顏色,殺氣蘊含在看不見的風中。
殺人於無形。
庚盈節節敗退,眼角餘光看見高閣處遊扶桑,她閃身避開宴如是劍招,對著高處就喊:“尊主在看我笑話!”
“確實是笑話,”魔氣侵染,高閣人影不見,遊扶桑出現在練武樁前,“浮屠旌麾力將,卻在浮屠城裡慘敗於外來客,確實很笑話。”
庚盈急了:“我、我是看在尊主與她從前情誼、讓著她的!您看我連武器都沒拿呢!”
遊扶桑隻說:“丟人。”
庚盈要哭了:“我才不丟人!!!尊主欺負人!!!”又怕遊扶桑真的生氣,她再看向宴如是,“喂!宴門少主,我們正正經經再比試一次。等我真的出了蠱,你近不了我的身,公平起見,你換弓箭吧。”
遊扶桑就站在樁台,心想庚盈果然是個傻的,宴少主長劍利落,弓箭更不會差。豈料下一瞬庚盈取出長針與蠱蟲,浮屠城昏天黑地如烏雲蔽日,墮入黑暗。
——庚盈吃準了宴如是夜盲,打算以夜色奪她視線,打她措手不及!
電光石火,隻見黑暗裡無數銀針疾馳而來,鋪天蓋地席卷——
宴如是舉起長弓,樁台下青鸞訝然喃喃:“宴少主不是夜盲……”
然而長箭破空,精準從銀針之中揪出庚盈法器,利落穿過霧障,又以毫厘之差掠過庚盈鬢發。
“我不想傷你,”宴如是閉上眼,“誠如尊主所言,我隻是個外來客。”
須臾霧障散儘,庚盈瞪著眼,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
勝負已定。
青鸞由衷道:“江湖傳聞宴門少主蒙眼亦箭無虛發……竟真誠不我欺。”
宴如是收了弓,沒說話。
遊扶桑則對庚盈道:“太丟人了。”
庚盈真的哭了,好大聲。她們魔修愛走旁門左道,最愛笑裡藏刀出其不意偷摸著殺人,這種光明正大的比拚實在很折磨,庚盈一方麵覺得真丟人,一方麵又在竊竊觀察遊扶桑是否真的生了氣。
尊主究竟希望她贏,還是這宴少主贏?
庚盈本想大人有大量地放水,想不到在練武台上毫無還手之力的人是她自己。
庚盈一邊假哭,一邊眯眼去追遊扶桑視線,瞥見對方流連在宴如是長弓與長劍,庚盈心道:罷了,罷了,能讓尊主開心也挺好的。
*
半月後清明雨紛紛。
孤山和浮屠隔了十萬八千裡,一個江南煙雨地,一個西域蠱毒城。抵達臨安孤山時,步輦顛簸了一下,遊扶桑睜開眼,就見簾下宴如是板板正正地坐著,忐忑不安地絞著袖子,額前細汗,眼下烏青。
遊扶桑有些驚訝,一句“這麼緊張嗎”噎在喉嚨裡,語氣熟稔不合適,語氣生硬又怕她更緊張,就這麼簡簡單單五個字,來來去去居然問不出口。
再回神,青鸞站在步輦前扶人,宴如是已經走向煙雨繁華地。
這不是她們第一次來臨安城,百年前師姐妹同遊臨安水鄉,江南有女采蓮唱曲,畫船聽雨,是個好地方,卻沒現下這樣繁華。如今萬丈高樓平地起,朱門映柳,五光十色。
青鸞帶路,易容的幾人來到布匹坊。“尊主,您這請帖拿的是青川富賈之家,”青鸞道,“那是個沒什麼根骨的商人,唯一的優點在錢多,錢多法器多,法器多但不會用……咳,總而言之,平時穿著十分珠光寶氣。尊主,你看要不要與之貼合……”
“明白,”遊扶桑懶洋洋道,“穿得俗氣點,市儈些,草莽富商嘛。”
“請帖?”宴如是以為招搖如浮屠者,會以自己的身份赴宴,卻不想還借了彆人的請帖,她問,“緣何要用彆人的呢?”
庚盈大駭:“你瘋了嗎?孤山膽敢往浮屠寄請帖?”
宴如是嗆了下,又問:“那……請帖的原主人呢?叫什麼名字呀?緣何不來了?”
遊扶桑冷不丁:“重要嗎?反正是死人了。”
宴如是怔忡。
“我們是魔修誒,”庚盈於是陰惻惻笑,“對魔修抱什麼善意期待?卸磨殺驢這種事情很多噠。”
無力感蒙上宴如是心頭。原來正邪真當這麼難以融洽。
卻是青鸞低聲解釋:“宴少主彆聽她亂講,那富商好著呢,為一張請帖殺生不值當。”而轉頭又道,“雖然殺生確實最方便……”
宴如是沒什麼力氣地笑了下。
不多時,遊扶桑選好了幾件衣裳,丟一件給宴如是:“換上。”
綾羅珠玉,上上好的料子。
庚盈不滿:“憑什麼她就這麼好看,我就這麼素?尊主,您真的很偏心!”
“因為她是富商寵侍,要在筵席上喂我喝酒的。”
“寵侍?我也要!我也可以躺在尊主懷裡給您喂清酒喝的!”
遊扶桑嫌棄道:“不要。”
“我就要!”
“彆煩人。”
拌嘴幾句,宴如是倒動作很快,從染坊裡間一進一出,把那身綾羅都縛上了,她仿似逆來順受了,倚著遊扶桑淡淡一問,“尊主不換麼?”
遊扶桑心裡被勾得癢,視線在宴如是清雪芙蓉的發髻上一掠,“還合身嗎?”
“合身,合襯,”宴如是笑得溫順,眼底卻疲憊,“筵席開在戌時一刻,尊主快去換吧。”
臨安連清明也繁華,魚龍舞雩,紙燈訴思情,似上元燈節。
百年前扶桑師姐與宴少主遊曆臨安的第一站也是個相類似的布料染坊,那是真的上元佳節。
那時的宴如是還很鬨騰,嘰嘰喳喳,“一兩黃金一兩紗,我給師姐裁新衣~”她拿著軟尺到處比劃,“師姐喜歡什麼?綾水白綢香雲紗?”
遊扶桑一件也沒聽過,“都可以……我沒有研究過。”
彼時一個青澀一個活潑,不若現下,金玉其外卻心有隔閡,至親也至疏。
*
江南太早,飛雪杏花惱,分明已清明,霪雨瀟瀟不見春。尤其夜裡戌時一刻,夜幕低垂的時候更看不見春色。
四人進入孤山望海亭,無人阻攔,隻在遊扶桑落座時,站在最高處的方妙誠遙遙看來一眼。
方妙誠為孤山之主,會關注一介小門商戶確實蹊蹺。遊扶桑無所謂地迎上目光,宴如是卻側身避開了視線:“她……她起疑心了?”
“你很怕她?”
宴如是一言不發鑽進她懷中,許久才悶悶道:“怕。怕得要死了。”
這方妙誠剝了她父親的骨和皮,斬了母親靈脈與小指,如今還假惺惺與宴門握手言和,宴如是怕她也憎她。